我帶我媽一起北漂|新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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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秋天,我們的同事旁立把媽媽從南方老家接到北京務工。她陪媽媽找工作、討薪、在圓明園唱山歌。她媽媽的經歷也向我們展示了北京零工市場的另一面:高勞動強度、高技能要求、年齡歧視等等。

但母女倆性格中最歡樂的那部分,常常讓我們忘記現實的殘酷。你很難不被這巨大蓬勃的生命力感染,然後重新面對我們自己的生活。

我帶我媽一起北漂|新城市

播客可以聽兩遍!

旁立

編輯 謝丁

《噪音開始了》EP.9:我帶我媽一起北漂 38:23來自時尚先生ESQ

*本期播客由先生製造和JustPod聯合製作

1

我的母親,我可愛的媽媽,一個55歲的農村女人,她從沒坐過飛機。所以我打算買一張到北京的機票,讓她體驗一下飛行的感覺。

但她準備帶幾塊臘肉和一些苞谷粑粑,我只好轉訂了一張火車票。票是硬臥,她也沒坐過。1996年她第一次從農村去溫州打工時坐的是長途臥鋪車。後來,她開始坐綠皮火車,要麼硬座要麼站票。火車站附近有塑料凳賣,只要五到十元,即使是這樣,她也捨不得買,她總強調自己精力旺盛,在那張完全垂直毫無舒適度的座椅上撐25個小時也不覺得有什麼。

她睡在硬臥的上鋪,55歲的手腳還算靈便,力氣也大,她更喜歡上鋪因為不會有人看到她的睡姿。有兩個老鄉坐在下鋪吃泡麵,我媽拿出臘肉粽,一次吃了三個,又剝了一個水煮雞蛋。這些都是她自己做的,兩瓶水也是灌的白開水。

到達北京南站是上午九點多,歷時15個小時。而此時我不在北京。我媽不認識那些標着ABCDEFG的出口,她拖着一個箱子,背着一個大包,一隻手拎着沒吃完的食物:粽子、沙琪瑪和雞蛋。她站在大廳里不知所措。十分鐘後她往下走,找到了一輛出租車。司機說,請掃北京健康寶。她用了四年的手機速度很慢,司機不耐煩了,我媽從車裡退了出來。

我在電話里告訴她:「你出站。找到一個標誌物,我在網上打車讓司機來找你。」這時她的手機突然掛斷。幾分鐘後我接到一個陌生的電話,但講話人是我媽。

她在那頭用方言高喊:「我欠費了!我借了一個大哥的手機!你給我充點錢行不行啊?」

我給她充了五十元,並讓她說明附近的標誌建築。

「我在一個橋邊。」她說。

「什麼橋?」

「一座石頭橋。」

2

我媽來北京的目的就是賺錢。

弟弟大學的學費由她承擔,家裡的房子也已破敗。這幾年村裡的石頭房子從東南西北突然竄起,俯視着我家那棟小小的木房。我媽覺得木房倒沒什麼,如果只有她自己,怎麼過都行。但她總擔心我和弟弟將來結婚,家裡這麼破會讓我們丟面子。她算了算修棟一層樓的毛坯房至少要10萬,她手裡存款只有四萬,也不能指靠我爸。所以,這次她來北京的目標就是多賺點錢。

北京很大,我媽能做很多事,不愁找不到工作,我有信心她能實現賺幾萬塊的目標。

比如做保姆。幾年前她在老家縣城帶過一對雙胞胎,那是一個台灣商人和一個本地年輕女人生的孩子。兩個孩子很黏她。分別那天,孩子哭得不行。

比如做飯,十多年前她在溫州一家工廠里做後勤,負責買菜做飯。除了做得好吃,她還有一大優點是能為僱主省錢:總能買到最便宜實惠的菜。沒用完的蔥和蒜就種起來,種的蔥和蒜都長得茂盛。此刻我的陽台邊就擺着一盆她種的蔥。蔥花都開了。

要是有一種專門逗人開心的工作就好了。類似於街頭賣藝(可惜北京不能)。她太快樂了,除了我忘記關閉某個房間的燈她會驚叫之外,其餘時候她總是很高興。她喜歡唱歌(總是跑調)。她喜歡跳舞(毫無節奏)。兩隻手前後左右四處揮舞,像在施法。

來到北京的第一天她便感嘆北京的風真大。風大也好,她把帶來的臘肉掛在窗戶外,讓風吹成風乾臘肉。但她沒料到北京鳥也多,兩天後幾塊臘肉被鳥啄出幾個巨大的坑。後來她會認為這是一個不吉利的預兆,是她找工作不順利的開端。

來到北京三天後,她問我是不是可以出去找工作了。我說不急。次日她又忍不住念叨,再閒一天都受不了了,明天必須去找工作。

在農村時,家裡的幾畝茶園是她維生的工具。二月底開始茶葉採摘直至九月採茶結束,她幾乎沒有任何休息,夏天會突然下很大的雨,天都黑了,村里其他人都從山上趕回來,但她仍然穿着雨衣圍個塑料袋繼續採摘。九月底她會去隔壁縣刮煙、選煙,120元一天,工作13小時。實在沒有掙錢的活了,她就去菜園裡挖土,也去山上砍柴,她不喜歡呆在家裡做細微的事,比如收拾、縫紉、打掃房屋。她總說山上的活更實在能掙錢,人在裡面也會覺得舒展很多。

北京的公交車和地鐵對她而言難度很大,密密麻麻的地名,還要刷幾次卡,得儘量在我們租來的房子附近找工作。我們希望在附近的街道能發現一些招工信息,她留意每一張粘貼在玻璃上的紙條,會興奮湊上前看,又誇張擺擺頭說自己幹不了。那些紙條上寫滿了她達不到的要求:50歲以下,面容姣好。

紙條上的工資:一家酒店保潔員3200塊每月,一個餐館洗碗工4000塊一個月。

在離家500米的一個店鋪門口,她發現了一個招工信息。一張白色的紙條上簡單地寫着:招穿串串工,工資面議。

這是一個串串店,店名旁邊寫着川味特色店。店長說這是幾個東北人開的。店長是一個高大的東北男人,他也投了一部分錢進去,算是股東。他很熱情,把我們叫到店外後,先點了一支煙,然後把右腳撇開,頭往後縮了縮說,你媽肯定能行,這個事特簡單,一會再進去看看就知道了。我媽回應也熱情,好像終於抓到救命稻草,她連忙說,這個我會,之前也做過。

活確實不難。切好的菜用一根竹籤串起來,沒有什麼技術含量。工資4000元一個月,月休一天,早上6點上班,下午3點下班。但離家很近,活又簡單,我們找不出還有比這個更好的工作了。店長說,成,那就你了。隨後他抽了口煙又吐出一口長長的濃白煙霧說,我們店馬上要裝修,預計十天,你能等嗎?

我媽答應了。她打算找個零工先撐過這十天。

在離家2公里的附近,她找到了一個臨時工作,也是一個川菜館,不過這家真的是一對四川夫妻開的。

店主梳着大辮子,非常忙,拿着筆記錄客人的點單還在回答我媽的問題。她說可以管我媽一頓午餐,25元一小時,上午10點到下午2點,共50元。但是工資不能日結,不幹了再給。大辮子店主繼續列出了很多要求:不能遲到,洗碗要快點,中午最忙時還得成為一名服務員去收拾殘羹剩飯。

原先負責洗碗的是一個很瘦的男人,大約五十多歲,他要回老家了。他從後廚區走過來,又走到用餐區,一直對我們強調這份工作的好處:不累,洗碗都是熱水,伙食很好,老闆吃什麼你吃什麼。

川菜館的盤子很油膩,她戴着手套,系上圍裙,把盤子放進一個紅色的大盆,像她當保姆時給孩子洗澡那樣,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搓一遍。中午收拾桌子時,一個看起來有六十多歲的女人慢慢走上前,細聲說能不能把隔壁桌的剩菜遞給她。女人只買了一盒飯,兩塊錢,來北京沒多久,找工作不順,開銷大,錢不多了,要省着點。我媽把剩菜給了她。那個女人每天中午都會來,她和我媽達成了默契,無需她開口,我媽會主動收拾好鄰桌的剩菜端給她。川菜辣,很下飯,那個女人每次都會吃得精光。

從住處走到餐館大約需要半個小時。住處外的街道最好,樹很多,很多老頭老太太拉着買菜的小車,把每一步都走得很認真。中途的一條街最亂,又髒,我媽說北京什麼都好,就是狗屎太多。最後一公里的街道最寬,但顯然不是給人走的,車都開得很快,她過馬路時總是非常緊張。

有一路公交車可以直達店裡,但她無法理解北京的公交車上車得刷卡下車也得刷,她更無法理解公交車上還有個管理員,在她眼裡那是無比輕鬆的活,她認為一般人肯定得不到那個工作。她最害怕坐過站,她會提前盯着路過的幾個標誌性建築。她一遍一遍想着路線,一個大轉角,一座很大的橋,一個樓房有奇怪的尖角,一個公交車站,一個賣大餅的小店。最後是一個醫院,它提醒我媽快到了。

大辮子店主希望我媽做長期工。早上9點到晚上10點,忙的時候要加班,工作到半夜也不是沒可能。我們拿這份工作和串串店的工作進行對比,串串店勝出。距離串串店說的裝修10天的時間即將到來,店長說上班前會提前電話的,但我們還沒收到。我媽非常擔心他們找到了其他人。我給店長發去了信息,店長回覆說,裝修還沒結束,請耐心等待。

3

我媽失去了川菜店的工作,串串店又遲遲不開門,這麼一來我媽又有了空檔期。我得想個辦法讓她找到一個新的臨時工作。我做了一張海報,選了一張她正在笑的照片,那張照片拍攝於頤和園。她來北京沒幾天我就帶她去了。頤和園風景很好,她穿着大紅色衛衣,背後是北京特有的色彩,橙黃的樹葉絳紅的牆,她一笑,牙齒就占據了整張臉。不知道僱主是否喜歡這種笑容。

我在海報上寫着她的個人信息:

林志秀,53歲。會做很好吃的菜,偏南方,可根據僱主口味調整。

性格好,真的很好。

有自己的住的地方,不需住家。

不過她擔心這會讓我丟臉。這張海報發出去不久便被轉發了很多次,幾天後那些數字越來越大,我很高興,我告訴她閱讀量已經到了幾十萬,她也很高興,沒想到會有這麼多人關注她。但沒有人給她打電話。人們只是通過她的手機號添加了她的微信好友,很多人什麼話也不說。

前來打招呼的都是一些和我年齡相近的年輕人。他們的需求都很臨時。有人需要一位臨時保潔員,有人需要臨時保姆。但有一個共同的難題,他們離得都很遠,都在五公里外,我懷疑我媽會迷路,也許等她適應了北京這個大城市再說。

輪到我媽着急了。沒有合適的工作,她只能一直坐在我們的出租房裡。她從來沒這麼閒過。她的解決辦法是拖地。早上等我起床後她會把家裡上上下下拖一次,中午再拖一次,晚上還拖一次。她給陽台上的植物澆水,把垃圾桶的垃圾撿在一個口袋裡扔掉,垃圾桶每天都是空的。

一個住在望京的女人加了她微信說需要一位做飯阿姨。只需要做一頓晚飯,給70元,不用洗碗也不用買菜,我打開地圖發現只需換乘一班公交車。可以答應,我說。她特意去附近的店裡買了頂帽子和手套,她說這樣會顯得更專業。走的那天她央求我陪她一起去,我有點不耐煩:「總不能一直都陪着你,你得獨立去闖。」先坐一趟公交車,在太陽宮換乘一輛公交車,走幾步就到了。朋友送給了她一台二手蘋果手機,我下載了導航軟件教她如何使用,教了一遍又一遍,但她連打開手機找到那個軟件都很難,那些地名對她而言幾乎一模一樣,某某屯某某莊,導航提示的東南西北她完全無法理解。最後她在一個鴨脖店前,對準導航的箭頭轉了三個大圈後放棄了,依靠她嘴裡的老鄉給她指路找到了我們的住處。

我只好在一張紙上寫好所有的信息:公交車次、換乘地點、對方的住址。我護送她登上了第一趟公交車,她已經學會了用手機刷公交卡。公交車起步很快,我看着她搖搖擺擺走向車的後方,手上緊緊捏着那張紙。她在太陽宮站給我打了電話,聽得出來她十分高興,完成了第一個挑戰。到達僱主家附近時她又給我打了一個電話,像一個打仗的將軍發送捷報。不過很快新的挑戰來了,她找不到僱主所在的那棟樓,她說這些樓四四方方長一樣。

那個好心的女人只好下樓來接她。她先生晚上6點半下班,我媽需要在先生下班之前把飯做好,一個星期去三次。她領着我媽進了廚房,把食材和調料指給我媽看就進屋去了。

她要做油燜大蝦。她沒怎麼做過,打電話請教村裡的一個廚子。這廚子在農村承辦婚喪餐飲,做過很多蝦和魚。還有個瘦肉湯和干煸四季豆,這兩樣菜她很拿手。兩菜一湯放在廚房,用罩子罩好。她總覺得不洗碗有點過意不去,她把盤子和鍋先刷了一遍,打包好客廳和廚房的垃圾,帶走扔掉。

僱主很講規則,我媽還沒走多久就收到了她發來的70元紅包。我媽覺得還是大城市好,兩個小時,只要做做飯就能得到這麼多錢。

僱主又發信息來問她的拿手菜是什麼,我媽說紅燒排骨,她不會寫「燒字」,手寫了一個「紅火排骨」發了過去。後來得到了評價,果然是拿手菜真的太好吃了。她通常會做三菜一湯,一個大菜,兩個素菜再加一個湯。每天做完後,她都會緊張地問對方,飯菜口味如何,咸不咸,油膩嗎?回到家後她一直琢磨後面要給她做什麼菜吃,她生怕失去這份工作。一個下午,僱主發信息說她就要搬家了,到時候再來找她。

我媽又失去了工作。

我想給串串店打個電話問清楚,已經快20天了,這個店還在裝修嗎?我不信。我跑到店門口去看,店內緊閉,裡面沒有什麼裝修的痕跡。我判斷一定有其他原因。電話中店長用濃厚的東北口音解釋說裝修進度很慢,我表示質疑,他沉默了一下,說出了實話,原來這家店的某個許可證到期,被勒令關停整改一段時間。但他立馬做出承諾說,最多需要一個周一定能開工。

我媽對於住我的用我的吃我的感到歉疚,她提議把她住的那間屋子租出去,她睡在陽台就好了。她構想了那個局面,在陽台打一個地鋪,晚上輕手輕腳去睡,早上輕手輕腳地起來,絕不打擾我。我安慰她,你來北京就算找不到工作什麼都不做,我也能負擔得起。但她坐立不安,她喜歡用手指的關節敲擊牆面,來緩解或是配合她的憂慮,但她敲着敲着就敲起了節奏,越敲越快,她突然哼起調子來,又開始擺頭,最後哈哈大笑。

朋友介紹了一家家政公司,對方說北京現在用工難,很缺人,要我媽趕緊去報到。家政公司一上來就問我媽會不會做包子和饅頭,他們認定我媽做保姆絕對不合適:一個南方人不會做北方人吃的食物,在北京是不可能有任何市場的。更多僱主喜歡年輕的的保姆,一個大老闆開着奔馳過來,開價一萬,要求保姆40歲以下以及會開車。還有單身的大齡男性來到公司,要求尋找單身保姆,我媽露出一種意味深長的表情,開着玩笑說,就是找那個什麼嗎?這個工資可高了,可惜,我年紀太大了長得也不漂亮。

家政公司給了她兩個選擇,要麼做保潔,要麼照顧老人。

這時剛好有人來找切肉師傅,我媽連忙說她切肉切得非常好,從小就切,切了幾十年。但她沒有想到是去切羊肉。我媽屬羊,她覺得切羊是不是不太好。這個道理也是她從家政公司聽來的,家政公司的大姐認為除了年紀以外屬相很重要,很多僱主不喜歡屬蛇的,屬相也別和僱主的屬相相剋,比如僱主屬猴,你就不能屬豬。

賣肉的菜市場離我們住的地方不遠,也是走路半個小時,開門早,早上五點半就得趕過去。對方給十五塊錢算午飯,我媽在菜市場買兩個餅能管一天。剩下十塊錢買點打折蔬菜,切肉後餘下的羊下水有時候老闆也送給她。

第二天下午她哭喪着臉回來了,她又辭職了。她聽不懂老闆說什麼,老闆總在末尾要加一個兒化音,他讓我媽拿什麼,我媽沒聽懂多問一句,他就提高聲音,哎哎哎!我說啊!這這這!我媽覺得這是在凶她,肉攤上還有很多砍刀,她越想越害怕。最後她總結說,家政老師的講法還是有道理,的確不能去切自己屬相的肉。

我們在附近找到了另一個家政公司,裡面有個大沙發,自稱李姐的家政主管說,這個沙發可以出租,住一晚30元。地鐵公司來這裡招保潔員,家政讓我媽給了500元中介費後把她介紹給了地鐵公司。李姐說這是公司的規矩,找到工作就要抽成工資的百分之十,地鐵公司開5000,就應該給我500,但這時我媽還未與地鐵公司簽署任何勞動合同。隨後,地鐵公司派了一個年輕女性來「認領」我媽,她提出了一些要求:

1、把頭髮剪更短或者紮起來。

2、頭髮得染一染,別顯老。

3、要穿肉色絲襪。

4、穿露出腳背的布鞋。

我媽捨不得去理髮店染,我給她買了染髮劑。我為她高興,如果之前那些工作都是一些臨時的和破碎的工作,那麼這份工作至少可以暫時讓我放下心。首都的地鐵多麼龐大,它伸開枝椏蔓延在地下。我們感嘆終於找到了依靠的地方。至於串串店,他們還沒有打來電話,興許已經忘了我們。

第一天去上班時她五點多就起床了,她擔心遲到,整夜都沒怎麼睡。晚上九點多她回到家後,看起來卻不太高興。原來她工作的地方並不是在地鐵站內,而是那個地鐵公司。但她首先還是說自己又長了見識,她說從沒見過那麼多關卡的地方,進了大門有小門,一路都要刷卡,地板像鏡子,所有人穿着一種顏色的衣服。不過也正是這些讓我媽十分沮喪,每打掃完一個地方就需要填表,幾點鐘,誰做的,無數的表格,我媽的眼睛看不清,她覺得自己的腦子也理不清。

幾天後,地鐵公司的一個主管告訴她不用在這裡工作了。如果她願意,可以去打掃地下車庫,工資沒那麼高,只有3800元。我媽拒絕了。她說能否把這幾天的工資發給她,對方說可以,不過後來一直沒有收到。最讓她煩惱的還是被家政公司抽走的500元,她直到現在才意識到自己被騙了,她並不介意交錢,只是覺得自己被愚弄了,明明沒有5000元的工資為何要收取500元。她說要把錢要回來。李姐很不高興,她說再給你介紹新的工作好了,但我媽已經不相信她了,她只想要回200元。李姐說那可不行。我媽說,那我去報警。最後她收到了退回的200元。

4

秋天即將結束,窗前的樹葉早就沒了,只剩下光禿禿的樹幹。當我和我媽都在家裡時,她越來越小心翼翼,她推開一個門縫問我吃不吃飯,到了晚上又把腳盆放在我面前,裡面是艾草熬的水。白天她就出去,我不想關心她去了哪裡,但她一回來我又忍不住問她。中午她會刷一會兒抖音,偶爾聲音大了,看到我的臉色一變她立馬調小,後來她乾脆跑到她的屋子放在被窩邊看。她又開始拖地了,從早到晚從裡到外連拖三遍。我不希望她在這個家像一個保姆,像一個寄人籬下的人。可她不聽。我丟棄的咖啡外賣杯被她用作漱口杯,她把自己的牙刷放在裡面。這個她自製的漱口杯沒有放在洗漱台,而是放在暖氣片上。暖氣片在洗漱台下方,隱蔽,沒人會注意。那像一個她心裡認定的等級,像她對自己的定位。

暖氣來了。我和我媽縮在屋裡體驗了北京的暖氣,非常新鮮。先是聽見管子裡有水流聲,沒多久管子就熱了。我們再也不用像在農村那樣弄一個火爐圍着烤了。她給我姨孃打電話,說北京的屋裡真是熱火火子的呀!而那些暖氣片都成了她的「烤箱「,家裡每一個暖氣片上要麼放着一雙襪子,要麼放着橘子皮,或是幾把南瓜籽。

她還是沒有找到工作。

外面越來越冷,風尤其大。這個時候她又會說還是山里好,把風都擋住了。四周都是樹,我媽坐在窗前看着樹葉刷地被捲走,她跟着在屋裡狂呼,時不時站起來左手右手使勁兒揮舞。

有個年輕女孩找她去打掃房間,70元兩小時。她已經好幾天沒收入了,我媽說哪怕遠一點也去。要換乘兩趟,我只好陪她去。去的路上已經開始下雪。

我從一個暖和的地方出來接她時,雪已經很大了,我都不知道那算不算雪,冰碴兒?其實雪大沒事,風大最可怕。我的傘完全不管用,冰碴兒往我們臉上撲。花了半小時走了1.5公里,鞋子濕透,渾身發抖。我媽只穿了一雙網鞋,她也凍着了。我們往公交車站走去,一路上我都在抱怨來一趟不值得,真不值得。她卻很高興,像是在安慰我,走的時候女孩多給了她10塊,說是下雪天的補助。她還說,女孩家裡有隻貓,又大又肥,一點都不怕人。

一天,我突然接到了串串店的店長打來的電話。他興奮地說,快通知你媽明天就來上班,早上5點40到。時隔近一個月,這個串串店終於開張了。生活重新有了希望。但他們沒有簽任何勞動合同。

我媽需要把一盆盆藕片、土豆片、蝦、火腿腸、牛肉、金針菇、大白菜用一根根竹籤全部串起來。她數過,從早到晚可以串一千多串。店裡管早飯和午飯,但吃得不好,連續十天吃的都是鹹菜加雞蛋。她工作期間我朋友去這家店吃過一次飯,她已經下班了,朋友拿來很多串串擺在桌上,這些可能都是我媽串的。

她經常加班,而且沒有加班費,說好的3點下班,但多數時候都要到下午5點。下班後她很放鬆,要麼在屋裡拍抖音,要麼去超市買最便宜的菜。她經常穿我的衣服拍視頻,對口型唱歌,她發現來了北京後,給她點讚的人多了很多,一個陌生男人給她留言說,美女,你真好看,她看到後說都是假話,但她沒忍住笑了起來。那個男人給她打視頻電話,還說要來北京找她,她嚇壞了。她從來沒有經歷過這些,她讓我幫忙趕緊刪了這個人。

她也逐漸熟悉了附近的便宜菜市場。我喜歡吃橘子,她總能買到很多打折的。有時她會的帶上我的相機到處拍,相機里的照片很多是我,其次是外賣員、快遞員和遛狗的人。她吹口哨吹得很好,每次遇到狗,她就會對着狗吹起哨子,有些狗直接跟進了屋。她把家裡的快遞盒和塑料瓶都壓平放在她的床底,也會在外面撿一些回來,存到放不下了就去賣,賣了4塊錢。

在串串店工作一個月後,她有天回來說店裡一個年輕女孩跳河死了,跳進了亮馬河,昨晚是女孩同事生日,大家喝了點酒,可能也有點醉,跳的時候沒人看見。女孩原先就是串串店的員工,鬧自殺,店長開除了她。最後我媽說她也想離開這家店。和我媽一起工作的女人是店長的親戚,那個女人把所有時間都花在了穿串串上。我媽上廁所,她會說有上廁所這功夫我都穿了20串了。她數落我媽速度慢,她指責我媽中午要吃兩個雞蛋。

前幾個工人都被那個女人氣跑了。我媽也受不了,她對店長提過幾次要走,店長不放人,一直說等新的人來了你才能走。其中一個合伙人還跑到了我家裡,勸我媽忍一忍。我媽答應了。但一個新人來了三天也走了。他們還是不同意我媽離開。我媽堅持要走。那個店長可能是喝了酒,他說要是你年輕點我就打你了。

5

北京的冬天迅速降臨,但太陽高照。弟弟放寒假也來了北京,我們打算全家一起去逛圓明園。我媽帶着六個煮好的雞蛋,幾個橘子和兩瓶水,穿上了我給她買的一件打折的黃色外套,還塗了一點口紅。一個我已經扔掉的氣墊粉底被她偷偷撿走放在枕頭邊,她也拿出來往臉上抹了抹。我從未見過她這樣。

圓明園很大,裡面有很多小山頭,蘆葦,小湖,很多的野草和正在冰面上行走的鳥。遊人不多,地面很乾燥,又光禿禿的,很多時候只能聽見我們三人的腳步聲,沙沙的。有些地方還有殘雪。

湖上的冰很厚,我們都沒有見過那麼厚的冰。她拉着我的手,先在冰的邊緣踩了踩,又慢慢地往深處走了走,她有點害怕,趕忙縮回來。我徑直朝着中心走去,她很擔心地在後面一直大喊小心別去別去,我走到中心跳了兩下說:「看,什麼事都沒有。過來吧。」弟弟膽子最小,我媽和我都在中心了,他還在邊緣徘徊。不遠處有一兩隻天鵝,它們先是慢慢走着,沒有任何預兆地突然飛了起來,巨大的翅膀讓我們也動了起來。我媽舉起雙手朝着天空拍了拍,嘴裡發出「哦哦哦」的叫聲,像在為天鵝的飛翔高聲慶賀。我十分羨慕她毫不在意他人的眼光。

其中一個湖還沒有完全結冰,湖水在太陽的照射下更加藍了,風吹得湖面彎彎扭扭,旁邊就是柳樹,也開始發芽了。她站在湖邊上唱起了《山歌好比春江水》,每一句都跑調。

她也想過離開北京。她常說,北京這麼大的城市為何沒有廠房,她去廠里打工多好。有個姨婆快四十了,跟家裡人關係不好,跑到溫嶺打工,我媽想去那裡,那幾天她經常給姨婆打電話。姨婆說要過年了,現在來也不划算,你再忍一忍。

她生日到了。她提前說了什麼都不要買,要省錢,燉一隻豬腳就好。我還是給她買了一個蛋糕、兩個氣球和一個「王冠」。我拿出來時她特別高興,連客套的「不要浪費錢」都沒說。她是真高興,這是她人生中第一個生日蛋糕。

6

元旦節之後,我在一個超市里尋找打折食物時發現了一張招工信息。上面沒有寫年齡要求。我把她帶去超市,找到了店長。那是一個高大的年輕男孩。我想如果運氣好,能和這樣的年輕人在一起工作我媽的日子應該會好些。他就問了一句年齡,我說五十四歲,他只是回了一句沒辦法交社保了,我有些驚訝,怎麼可能祈求這麼好的待遇,對於大多數年紀大的體力勞動者,能夠找到工作,能夠按時收到工資,就算是非常幸運了。

我媽面試成功了。全家再次變得很高興,但這次我們不敢再放開膽子高興了。我給她潑冷水說,先忍一忍,從很多方面來說,前面那些工作給都給我們帶來了深刻的教訓。

但這次的工作稍微顯現出不同,這種不同好像能讓你期待點什麼。超市通知我媽去辦理入職手續,我高興又驚訝,就好像那個地鐵公司一樣,我們又找到了一個好的依靠?我幫她對接了HR,幫她下載了釘釘,給她辦理了工資卡。最後,她自己去簽了合同還談好了工資。

回到家,她真的很想笑,我一眼就看出來了。她說:「你猜工資多少錢?」

「5500?」

「再往上!」

「6000?」

「對頭!元旦還有三薪,還有還有,每個月還有四天休息!也可以不休息,但有加班費。」

晚上我買了兩塊牛排和兩瓶啤酒為她慶祝。說真的,我此刻不想再擔心之後會發生什麼事了,我只想在這一刻好好祝賀她。

新工作的第一個任務是賣雞蛋。這個工作特別適合她,她嗓門大,不需要擴音器和錄音器,你在超市門口就能聽見她在叫賣,「原價30的雞蛋現在優惠賣只需要25了!來來來!」除了我,能聽懂的人估計不多。最後她乾脆用方言喊,也沒有人管她。超市需要的可能只是那種氣勢。

她又被安排去賣海鮮:「魚,都打折了!蝦也便宜賣!」

這份工作真好啊,哪裡能找到只用動嘴不動手的工作呢?她從來沒有想到只需站在那裡喊幾聲就能掙到錢。她越喊越起勁,越喊越大聲,就像她在山裡的時候一樣,對着深山中所有的樹和動物大聲唱歌一樣。

賣海鮮的人經常會給我媽一些不要的魚籽和魚泡,賣包子的人會給我媽一些報損的包子,賣水果的人會把不新鮮的水果低價賣給我媽。她回家時就像一個帶着精美禮品的人,興沖沖地把所有東西攤開給我看。她終於覺得她也可以為我做點什麼了。

不過,沒多久她被調到超市的「小廚」去了,負責賣熟食,包子、餅、麵條、餃子和酸辣粉。上午7點和晚上9點。我媽記不住各種包子口味,不會操作外賣單。店長安慰我媽,說大姐你要堅持一下,再學習兩天就會了。她在一個本子上記着包子的識別方式:包裝上有一個訂書針的是酸菜牛肉包,兩個的是香辣粉絲包。她還學會了釘釘打卡,每天她回家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查看自己的考勤記錄。

總之,到那個月末時她已經克服了困難,一切進展良好。過新年了,我媽收到了超市送的一箱橘子、一箱牛奶和一箱雞蛋,她又發了抖音,還設計了一個劇情,她很高興。

我和弟弟都不叫她為「媽」,我們叫她「秀兒」,後面那個兒字通常可以省略。秀兒,兒化音,你念念看,念快一點,聽起來就像一種鳥叫。我媽答應得很自然,反倒是家裡的幾個男人比如我爸我叔數落我們不懂尊卑。我媽和我們一樣不理解這個家裡的秩序和規則。在北京,我們可以暢快地叫她的名字。

她上班時需要一副老花鏡,主要用來看外賣平台發來的信息。上午10點到11點最忙,肯定是附近的年輕人集中餓了。我媽同時煮麵、餃子和酸辣粉。她在訂單上看見有人留言:「大哥大姐求多煮點面,我吃不飽。」我媽嘆氣,份量可都是固定的。但她覺得年輕人很可憐沒有時間自己做飯,早上的拉麵還剩一點,就加進去吧。那碗面又大又滿。

2月初,我媽收到了工資。那是目前為止她收到過的最高月工資。她很激動,表示要請慶賀一下,在超市里她買了最便宜的排骨和打折的蔬菜,還買了小瓶白酒喝了些。喝到有點醉了,她又感嘆工資如此之高,讓她捨不得走了,我知道,如果我離開了北京,她也是必然要離開的。她又說,「如果那些錢都是紙幣就更好了,數都要數很久!」

她只是後悔沒有早點辭去串串店的工作。她在超市工作後,串串店的工資發到她的銀行卡,比她預計的少了300元。她很憤怒,在那個店備受欺負,現在連錢都要剋扣。她給店長發信息詢問,店長沒有回覆。她打算直接去店裡要個說法。

由於那個店長之前說要打她,我決定陪她一起去。我帶了一台相機,倒不是想以此威懾,而是我經常拿着相機記錄我媽的生活,她很少和別人發生衝突,她的人生就是逆來順受,我想拍下她發火的樣子。

她去了後廚,很明顯,她一開始的架子就不對勁,她又開始笑,是那種商議和討好的笑。我有些失望,我以為她會發火的。店長態度冷淡,他的冷淡讓我採取旁觀的姿態。只要店長不動手,我就不上前。店長高過我媽一個頭,他正在指揮另一個人切菜,他給出的理由無懈可擊:我媽上到第二個月的第二十八天時就離開了,哪怕這二十八天裡沒有休息,也不能按照全勤算。

「可是這二十八天我沒有休息過啊?」我媽說。

「但你沒有工作完這一個月呀!這也不能算全勤。」店長說。

我媽只好說,那好吧,說清楚了就好。

店長這時突然轉向我,他質問我拿着相機在幹嘛,我說拍我媽呢,他說可以拍沒問題。但當我們走到店外正要離去時,他沖了出來,打算搶我的相機。

他要強行刪除我拍攝的片段。我把相機抱在胸前,他插住腰,又把那隻右腳撇了出來。幾個月前,他也是這樣的姿勢,也站在同一個門口。圍觀的人越來越多,他看着我,我看着他,我媽看着我們。在某一個瞬間,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真希望我們能打起來。

7

春節長假來了,我帶着我媽和弟弟去了天安門。她曾說她來北京的心愿是去看天安門。

但在進去前,我的健康寶彈窗了。我被攔在外面,弟弟帶着我媽走了進去。我看着他們的身影在廣場上越來越小。

陽光很好,天很藍,雲都沒有。天安門附近的街道乾淨寬闊,你能見到很多警察和軍人。我媽對他們充滿好奇。她走到了廣場中央,一個警察穿着大衣威嚴地站在那裡,我媽想拍這個警察。她打開了軟件,選了一首喜慶的歌對着他拍了起來,在音樂的高潮她竟然跳起了舞,她什麼也不在乎,在警察的面前,在天安門廣場上,她邊唱邊跳。而那個警察戴着口罩,就這麼看着她。

我站在外面等,但看不見他們的身影。四周是售賣天安門紀念品的商店,幾乎每個店鋪最外圍都擺着毛澤東的像章。一個小孩趴在櫥窗邊喊:「這是毛主席!」

陽光變得越來越黃,每個人都在光線里,警察和軍隊從我身邊走過,有小孩的笑聲。他們出來時陽光已經快沒了,她還是有些興奮。我說北京怎麼樣。她說,像做了一場夢。

噪音開始了,一檔聚焦當下的聲音紀錄片。社會的噪音就是時代隱藏的線索,每月兩期,我們用聲波刻錄世界真實的形狀。

播客由JustPod和時尚先生報道組聯合製作。

- 音頻製作團隊 -

講述者:旁立

製作人:澤希

編輯:熊阿姨 唐池

聲音設計:Supermassiver

圖片設計 Jessi

節目運營 小米粒

Weibo 先生製造 WeChat 先生製造

圖文版權歸《時尚先生》雜誌所有。

評論列表

頭像
2024-03-17 06:03:12

挺專業的一個情感機構,我一個朋友在那裡諮詢過,服務很貼心!

頭像
2023-06-03 01:06:46

如果發信息不回,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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