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到了塵埃里：張愛玲的婚姻價值觀

張愛玲，上世紀40年代在上海橫空出世的天才女作家。1942年，她在戰亂中從香港回到上海，在《紫羅蘭》雜誌發表了她的第一篇小說《沉香屑·第一爐香》。她的作品一經問世，便在上海文壇引起了震動。

張愛玲在她的作品裡看得通透，寫得通透，但她在現實生活中卻沒有活得通透。

遇到胡蘭成，她低到了塵埃里，卻在塵埃里開出花來。

初次戀愛，她愛上了大渣男胡蘭成。

張愛玲和胡蘭成的感情以前沒有在張愛玲的作品裡出現過，只有胡蘭成的《今生今世》裡《民國女子》一章里寫到過。十年前，張愛玲小說《小團圓》的問世，讓讀者對胡張戀有了清晰的認識。《小團圓》雖然是小說，但自傳的成分非常多，我們可以從中看到張愛玲的感情經歷。

電視劇《上海往事》劇照：胡蘭成（趙文瑄飾演）

胡蘭成在《今生今世》裡寫，他是看了張愛玲的小說《封鎖》，被驚艷到了，對作者產生了仰慕之心，去拜訪張愛玲，卻吃了閉門羹。但意外的是，他沒見到張愛玲，張愛玲卻去回拜他了。

兩人在胡蘭成的客廳里談了一個下午，相談甚歡。胡蘭成描寫:張愛玲亦喜孜孜的只管聽我說，在客廳里一坐五小時。

電視劇《上海往事》演了胡張初次見面的這一段。張愛玲幼稚可愛，胡蘭成耐心儒雅，場景溫暖舒適。

胡蘭成太會說話了。他誇張愛玲文章好，說：「中國從蘇東坡以來，文人都少有那種天真，那種與天地等量奇觀的眼界，要先從那裡生出慧眼，再回過頭來看人世的幽微。我以為一兩個世紀，也造不出幾個有這樣文采的人，萬萬沒想到這樣的文采竟然是出自一位女作家的手筆。」

之前，張愛玲被父親幽禁，在母親那裡由於經濟問題磋磨了自尊、自信。此時胡蘭成對她的看重令她徹底淪陷。

張愛玲外表冷傲，內心卻是狂熱的。一旦愛上了一個人，就是全身心的付出。她縱然是上海灘紅極一時的女作家，她在戀愛中的姿態卻放得極低。她贈給胡蘭成一張小照，她在照片的背面寫下了這段著名的張氏情話：

「見了他，她變得很低很低，低到塵埃里，但她心裡是歡喜的，從塵埃里開出花來。」

電視劇《上海往事》劇照：張愛玲（劉若英飾演）

張愛玲在《紅玫瑰白玫瑰》中寫嬌蕊把振保的煙蒂收集到信封里，實際上這樣做的是痴情的張愛玲。《小團圓》裡寫女主盛九莉在男主邵之壅走後，把他留下的煙蒂收藏起來：

他走後一煙灰盤的煙蒂，她都揀了起來，收在一隻舊信封里。

張愛玲認識胡蘭成時，胡蘭成是有妻子的。他的妻子全慧文在廣州，而他此時正與一個歌女同居。

張愛玲了解這些情況，但她卻若無其事地和胡蘭成繼續交往。

張愛玲從小生活的環境，男人納妾乃是常事，被看做最正常不過的。張愛玲不自覺地接受了這種情況的合理性。但時代和她受的教育不允許她做妾，但又不能名正言順地結婚。對這種狀態，張愛玲只能選擇置之不理。她不講婚姻，只是單純戀愛。她那段時間的狀態就像是達官貴人的外宅。

為了和張愛玲結婚，胡蘭成把妻子和同居女友全都給打發了，在報紙上同時登兩份離婚聲明，滑稽可笑。《小團圓l》裡這樣寫道：

終於這一天他帶了兩份報紙來，兩個報上都是並排登著「邵之雍章緋雯協議離婚啟事」，「邵之雍陳瑤鳳協議離婚啟事」，看著非常可笑。

張愛玲和胡蘭成只是簽了一張婚書就算結了婚，成了形式上的一夫一妻。

這一點她又新潮到了極點。可能是受母親的影響吧，她和胡蘭成名義是結了婚，卻沒有組建實質上的家庭，她偶爾去過胡蘭成的家，大部分情況下胡蘭成來她的公寓。他們的所謂婚姻並不是傳統意義是的婚姻。

胡蘭成在文中寫「我已有妻室，她並不在意。再或我有許多女友，乃至挾妓遊玩，她亦不會吃醋。」如果真正愛上一個人，哪一個女子能不吃醋？只怕張愛玲潛意識裡存在「女子醋妒是大罪」這種思想。她只是用表面的淡漠來掩飾內心的痛苦。

胡蘭成對自己的桃花毫不諱言，甚至還有點沾沾自喜。在武漢，胡蘭成和護士周訓德糾纏不清。在抗戰勝利後逃亡的過程中，他還和日本房東及所寄居的斯家姨太太范秀美發生關係。胡蘭成的背叛行徑，給張愛玲帶來了巨大的痛苦，但她選擇了容忍。

在兩人關係中的低姿態，張愛玲並沒能挽留住浪子心 。胡蘭成一次又一次的背叛，張愛玲終於狠心斬斷了情絲。這段耗費張愛玲生命的婚姻最終完全幻滅了。

再遇桑弧，她低到塵埃，變成了一粒微塵。

在和胡蘭成相遇時，張愛玲「低到了塵埃里」，卻依然可以「開出花來」。而和桑弧戀愛時，她卻低到塵埃，變成了一粒微塵。

電視劇《上海往事》劇照：張愛玲（劉若英飾演）

得以和桑弧結識，緣於他們合作電影《不了情》，後來又合作了《太太萬歲》。

他們認識的時候是張愛玲最艱難的時候。抗戰勝利後，張愛玲和胡蘭成決裂，但胡蘭成這個文化漢奸帶給她的負面影響非常大。失去愛情，事業受到重創，桑弧的出現對張愛玲來講是一根精神上的救命稻草。在《小團圓》中，張愛玲寫：

但是燕山的事她從來沒懊悔過，因為那時候幸虧有他。

文中的燕山指的就是桑弧。

在和桑弧的交往中，張愛玲是自卑的。因為和胡蘭成的過往，她覺得自己是殘花敗柳，她怕自己給桑弧帶來麻煩，她隨時做好分手的準備。

有人撮合她和桑弧，她搖頭，搖頭再搖頭。實際上，當時他們已經在無望地戀愛，但苦於不能公開，她只能搖頭，搖頭，再搖頭。外人認為她拒絕桑弧，誰能了解她內心巨大的痛苦。

為了前途，桑弧最終還是放棄了張愛玲。《小團圓》中燕山去找九莉。九莉問他什麼時候結婚，燕山說已經結完婚了。他們之間的對話就像是不相關的兩個人。

原生家庭造成的影響，根深蒂固，她難以自拔。

看張愛玲的散文，語言幽默風趣，風格俏皮可愛，不了解她生平的人會覺得她是一個時髦的現代女郎。但實際情況卻不是這樣。張愛玲病態、畸形的原生家庭對她價值觀、婚姻觀影響極大。

電視劇《上海往事》劇照：幼年張愛玲

張愛玲出生在一個滿清遺少的家庭。她的祖母是清末名臣李鴻章的女兒。祖母從娘家帶來豐厚的嫁妝，足以使這個家族過着奢侈的生活。

她父親張志沂是一個十足的遺少，無一技之長，靠母親留下的遺產過活，養姨太太，逛妓院，抽鴉片。

張愛玲小說《留情》裡的敦鳳，在姨太太群里長大，不自覺地養成了姨太太的柔媚。張愛玲浸淫在父親的鴉片煙霧中，也已經不自覺地接受了部分舊的觀念。畸形、病態的家庭對她的不良影響極其深遠。

張愛玲的親戚最多的是遺老遺少。那些男子劣跡斑斑，無所事事，是精緻的利己主義者。以她舅舅一家為原型的小說《花凋》，裡面的父親鄭先生的一句話：「一天兩隻蘋果──現在是什麼時世，做老子的一個姨太太都養活不起，她吃蘋果！我看我們也就只能這樣了。」簡直令人氣結。

這些遺老遺少們流行的就是下堂子，叫條子，設立小公館，蓄養姨太太。她父親的姨太太就是堂子裡的妓女。

她伯父道貌岸然，儼然是個衛道士，卻瞞着妻子和妻子的陪嫁丫頭勾搭上。他把丫頭安排在小公館，騙妻子說把她嫁出去做老闆娘了。丫頭生了孩子還拿照片給妻子看，欺人到了如此地步。

張愛玲的表大爺，也就是李鴻章的兒子，更是公開地寵妾滅妻，對妻子長期冷暴力。表大媽在丈夫的姨太太面前極盡巴結。丈夫和姨太太下館子吃飯，去戲院看戲，偶然帶着她，就是天大的恩賜了。

電視劇《上海往事》劇照：張愛玲父親、母親、姑姑在花園飲茶的照片

張愛玲的母親黃逸梵也是系出名門，是清末長江七省水師提督家的小姐。她出身舊式家庭，人卻新派。由於家庭因素她沒能去學校接受教育，但她一直積極抗爭，是個「學校迷」。

黃逸梵和張志沂結婚後，她得到了機會。她拋下一雙年幼的兒女，和小姑子張茂淵一起出洋留學。她一雙纏裹過的小腳走遍歐洲，學會了游泳，還在阿爾卑斯山滑雪。黃逸梵接受西方思想，生活方式西化洋派。她堅決和張志沂離了婚。以後她沒有再結婚，卻一直在換男朋友。

張愛玲十七歲的時候和繼母發生了口角，被父親責打、幽禁。她尋機逃到了母親家，和母親、姑姑住在了西式公寓裡。

一邊是父親幽暗的充斥着鴉片煙的老房子，一邊是母親那裡明麗乾淨的公寓。老古董的父親及親戚，全盤西化的母親和姑姑，新舊的碰撞，在張愛玲生命中留下無法消除的影響。因而以後她的婚姻觀里既有對納妾的認同，又有對新式婚姻的嚮往。

結語

張愛玲在創作談《自己的文章》中說：「我不喜歡濃烈，我是喜歡悲壯，更喜歡蒼涼。」「蒼涼之所以有更深長的回味，就因為他將蔥綠配桃紅，是一種參差的對照。」

她的人生確實蔥綠配桃紅，真的合了「悲涼」二字。

冷傲的張愛玲，在愛情與婚姻中從來沒有自信起來。後來她遠走美國，嫁給了長她二十多歲的賴雅。雖然他們經濟上一度困難，後來賴雅又中風病倒，需要張愛玲的照顧，但總歸這是一段正常的婚姻，可以給她帶來一段靜好歲月，她就知足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