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獨。虎一樣的孤獨……(下)

情感導師 6792

 添加導師LINE:jaqg

獲取更多愛情挽回攻略 婚姻修復技巧 戀愛脫單幹貨

11、孤獨

你又一次入陷在深切的孤寂中。不光是沒有情人,沒有朋友,也沒有希望和任何一件足以使你忘情於其中由此感覺心靈充實的什麼事情。

其實,你原本有着一個極要好的朋友。不過,同樣是因為社會生活與個人際遇方面的緣故,他早已遠在天涯海角。你倆很少通信,因為你們兩人都是懶於在信中抒情的人,特別是你。

你寧願在心裡懷念他。你覺得,這種由沉甸甸的失落感和飄浮渺茫的懷舊情緒混合而成的心境,對於你來說,委實是更夠味兒。

孤獨。虎一樣的孤獨……(下)

……常常有些關於你和他的無足輕重的小事,幽幽杳杳地泛上你的心頭。……有一次,他曾平靜地對你微笑說,也許你這人太嚴格、太認真、太苛求了,他與你相交甚久,竟然就從未聽見你讚揚過誰。一次他還開玩笑般地說,你這種心性,在這世間,也確是少見,倘若有那麼一天的話,他一定要好好地為你作個傳兒……

其實你倆實在是心心相印。然而,你倆的性情,卻又是迥然各異的。他溫柔靦腆一如好女。就為了這個,一些居心叵測的人甚至還製造過流言,懷疑你倆是否同性戀。殊不知,你這人外貌雖倒不算「武辣」,但骨子裡男氣卻是極正的。你向來便把同性戀看作是人類的頭號恥辱,尤其是男同性戀,僅僅只是推想它,你都覺得醜惡不堪……

人步入成年後,要想結交一個真正的朋友,已屬萬難之事。以你的德性,且又局限於這樣的生活圈子之內,說到結交朋友什麼的,那自不待言,實在更是無望。

但是事情偏有這等奇特:你雖說無緣在實際生活圈子中找到一位凡事可以相托或者說聊慰寂寞的朋友,卻於意想之外熟知了一個人,且是一經如此,你便還對其慊慊於心,暗暗地將他視作了知己。

一切都因你偶然拾到的一本日記引起。那日記本上既無姓名又無地址,也說不清它為什麼會失落在荒山上。但它確確實實包含着一顆為你所敬慕、至少也是讓你深感興趣的靈魂。通過它,你活靈活現地見識了一個人,以及種種與他、與你、與我們這一代人都有着緊密關聯的事。

他的身世和生活經歷都實在是與你太相象了,以致這日記中所記載的許許多多的事,簡直就象是你親自體驗過似的。尤為難得的是,你倆對世事人生的看法,從大的方面看,竟是那般的一致!只是,說實在話,興許他這人略比你顯得單純一些。再則,據推測,他,似乎應是一位才華洋溢但卻默默無聞的年輕畫家。

你的整個心靈都被這本日記深深地震撼。儘管你亦為自己在未經人家許可的情況下見到了人家的隱私這點感覺不安,也為自己無法交還它、尤其是無法結識它的主人而深感遺憾,但你卻為自己有幸見識這樣一件東西這事本身,感到了一種前所未有過的莫名的衝動。這種衝動的所指,一時你也鬧不明白。

既然自身一切有關「前程」的路子都給堵死了,你反倒拋開了功利主義的念頭。你開始鄭重地考慮,今生今世,你這人,究竟該是投身於哪項事業,才是最合適的。

你作過好幾種設想。但對於它們,你不是感覺合不了胃口,便是感覺自己的知識與之對不上路,甚至於簡直覺得,果真象那樣,才真是一種不夠明智的選擇。

──當你猛可想到一點,於是仿佛遭遇電擊,不覺全身上下,里里外外,一時都且麻且燙了起來。你覺得那個最佳的結合點被你找到了,由此你似乎已洞悉了自己的未來……

幾天幾夜,你都在一種迸發着理性之光的焦灼和迷狂狀態中度過。然後又經過了好幾天冷靜深沉的思索。最後,你以你特有的那種並不特別顯得激昂慷慨、但卻於平穩之中頗見侃切力度的口吻,象面對他人似地說:

「我一定要寫出一部規模宏大的、展現時代風貌並反映一代青年心路歷程的作品來!」

近年來國內興起的傷痕文學熱,你早已注意到了。對於那些文學作品,你承認它們在特定歷史條件下的社會價值,但從總體上說,卻對它們並不滿意。你覺得,它們普遍還只停留在講述故事這個階段,且不說文采了,就是在許多必須面對的社會人生重大問題上,也都總是羞羞答答、躲躲閃閃,不僅態度曖昧,連思想方法本身,從本質上看,亦未跳出文革後期的框架。由此你心想:你要寫,首先就得要有古代史官那種秉筆直書、了無顧忌的精神;其次,應是以寫出特定社會歷史環境造就的特定人物心性這點為己任;再則,你所寫的東西,必須是排開了實用主義目的而追求文學本味的。

「它應當是一部史詩,一部當代中國平民生活的史詩。」想到這些,你感到了這擔子的份量。於是你細細地掂量起自己來,從身世、閱歷、稟賦、毅力、思想水準和文化素養等各個方面逐一地掂量。有時,你也在短短的時間內突然感到膽怯,尤其是當你想到一旦事情鋪開之後那工作量該有多大的時候。然而這種怯懦之感最終卻總是被一種更為強悍有力的東西所取代。那種強悍有力的東西,也許正是華夏讀書人傳統的使命感與「初生牛犢精神」的混合物。你暗想,我們國家,在經歷了那麼多的苦難之後,文學領域內,所需要的,肯定應該是能夠引起多方面深刻反思並能夠預示其合理未來的大型作品。而能夠為這樣的事業獻身,不正好了卻了你那多年來雖則朦朧但卻強烈的願望麼?

主意既定,你正式着手做起相關的準備工作來。除了清點、購買和借閱大量書籍,你也開始考慮着未來作品的基本構架。

孤獨對於寫作構思來說絕對是理想的。不久,一道完整的線索在你頭腦中形成了。你清清楚楚地看見了你那未來作品中的人物,以及與之相關的一切。當然,說實在的,前次你所撿到的那個日記本,在這兒真幫上了你一個大忙。因為,以其中所記載的資料,一個對人生稍有幾分洞察力的人,並不會花費特別的力氣,便可以從中編理出一個完整且又不乏教益的生動故事來……

對於作品將採取的形式,你很費上了一下腦筋。你沒有選擇國外那種比較時髦風行的現代主義創作方法,倒仍是願走一條相當平實的路子。你象這樣,並非在這個問題上你還審慎守舊,而是因為你覺得,只有這樣,才能和你所想要表達的內容保持高度的一致。

「眼下,我們需要的,主要還該是真正的現實主義!」你自語說。

你把作品劃分成三部。第一部主要表現在那種一切都顯得扭曲和荒謬的年代,極左政治和半瘋狂社會對一個普通的小知識分子家庭有形和無形的巨大壓力,同時着重表現這家庭中的一個子弟,作品的主人公,對真理、事業的個性化追求及其對命運的抗爭,隨之也着力刻畫一批同代人的不同臉像,藉以展示這一時期的整個社會風情。本部思想內容的擇重點,放在個人在政治社會中的身心搏動連同其自我發展這個層面之上。

第二部所表現的主要是,在文明社會時代,反倒要去為最原始的「生存」而奮鬥,這樣一種觸目驚心的人生現實。在這一部中,主人公經受了種種常態下難以設想的磨難,最後在身心兩個方面都經歷了一種至為艱難的蛻變過程,終於勇敢頑強且又超脫達觀地挺了過來。從主人公的思想認識水平發展來看,本部中,他已接觸到了「存在與選擇」這一人生命題,並時常都有意識地對人間的一些「久有定論」的價值觀念表示懷疑了。

第三部主要通過主人公所經歷的一場反常而又熾烈的愛情,立體、複雜地展示了徘徊於傳統和現代交叉路口上的人性苦難,從而對本民族的倫理道德和固有文化觀念進行多方面的剖析反思。在此,主人公無論如何也都未能衝破那厚重的歷史積澱層,或者說,他想要全面地戰勝自身,但卻終遭重創,仍然只能在一定範圍和程度對生命的內外兩部份進行駕馭。在對夸父式的失敗的體驗過程中,於是他對宇宙人生的認識,又進了一步……由此,也就完成了你對你所理解的現代人格的精心塑造。

另外你也初步合計了一下:你的這部以一個普通家庭二十餘年的悲歡離合故事為基本背景、着重表現一個當代青年人生遭遇和心路歷程的作品,其規模,大約應是在一百萬字以上。

一切準備工作就緒後,你便正式動筆了。你還有個打算:在寫作的過程中,時常都要研讀一下《安娜·卡列尼娜》、《靜靜的頓河》、《約翰·克利斯朵夫》和《紅與黑》這一類作品。你打算進一步精讀這類早已熟知的世界文學名著,當然為的是接受一下它們的影響。不過,你心想,這種影響,最好應是一種類似「負面」的,──儘管當時你並不知道有着「負影響」這麼一個詞兒。

寫作這活兒,幹過它的人,不用說也深知它是怎麼一回事;而對於沒有真正幹過它的人而言,這兒對它的甘苦形容得再多,也沒有什麼意義……

反正,從此以後,你白天繼續作為一個為巴陽區頭面人物服務、卻永遠無法與之合群的廚子,埋頭苦幹於鍋台之上,晚上,則守着那盞孤孤伶伶的小日光燈,夢遊似地徉徜於你所幻想出的那些人和事之間,也不知經歷了幾多大悲大喜。而且,在此狀態下,你也說不清自己究竟是孤獨還是不孤獨……

12、雄性的弱點……誘惑……

因為你作品中的主人公是一位天資縱橫、博通中西畫藝的青年畫手,所以,在寫他的時候,你勢必要涉及到好些所謂專業性的問題。

你小時也曾在父母的誘導下學過繪畫。不過,當時你一則是對此興趣不專,二來因年齡和學識關係,對畫道也缺乏較深的認識,所以畫上兩三年的時間,也就沒有再持續下去。

然而眼下不同了。為了讓你的主人公真正活現於你的作品,你有意識地要使自己在一定程度上變作他。為此,你一方面廣泛深入地研究了中西繪畫理論和繪畫史,另一方面,在白天的空閒時間裡(單身漢發心要擠時間,總是有潛力可挖的),你也就一本正經地玩起了這丹青之道來。

沒想到這回你操起畫筆來,其長進之迅猛,使你自己都感覺吃驚。有時,獨自靜觀着你那一幅幅日新月異的畫作,你甚至忍不住象這樣想:「難道說『有心栽花花不發,無心插柳柳成蔭』這句俗話,還真要應驗在我的身上?」

這相想着,你性格中自大的那一面不禁又冒出來了。一次,你凝視着牆壁上的畫兒,暗暗發誓說:「在繪畫方面,我也要有這樣的目標──三十歲時初見成效;三十五歲時,與一切和我同時代的大師並駕齊驅;四旬之內前無古人;五十至六十歲之間,力爭搞出一批足以雄視百代的作品;六十歲以後,就重返平淡天真,藉此修身養性,以頤天年吧……」

當你靜下心來,你也覺得,這樣的野心,也實在是太大太野了。你有些猶豫,不知象這樣的目標,究竟是該用於你自己,還是該用在你的那位主人公身上。然而最後你還是把它留給你自己了。你暗想:「這同在人前自我吹噓畢竟是兩碼事。一個人,若不朝着最高目標奮鬥,又有什麼意思?」

在這一點上,也許你是錯了。你沒有意識到,知其不可為而強為之,固然能夠滿足你這樣的心靈的需要,但同時,它也正是使你這整個人有可能永遠陷於不幸的根源……

不過,你還是嚴格地把住了時間的分配這個度。你決不願影響了你的大事。你決意只把畫作為你的一項副業,一種調劑。

然而這兩者事實上卻又委實是相得益彰。寫作開拓了你的畫境,而畫境反過來又推助了你的文思。於是你自在優遊於這二者之間,雖則勞累,卻也其樂融融。

要說你除了陶醉於文章繪事這等雅道中,於世俗塵念均已絲毫無干,那也是笑話。雖說你久已有種模糊的意念,要以此生在這日漸平庸的時代重豎起一面英雄主義的大旗,但是,你也總是要食人間煙火的。一個最渾噩、最窩囊的人所有的那七情六慾, 你同樣也有,而且,假若它們是同一個人的創造精力成正比的話,那它們興許比那班人的,還要來得更加強烈和難以遏制。

好長一段時間,你都覺得,你的情慾,隨着她的死,已經泯滅了。可是,當眼下在寫作中不可避免地又遇上這樁事兒的時候,你才發現,那並不是這麼一回事,至少,事情也遠沒有這樣簡單。

其實,就是在此之前,你都未能擺脫那種純粹肉慾的騷擾。靈與肉在這兒確是兩相分離的。情愛雖已死滅,官能卻依然健全。與雌性相比,也許雄性在這個問題上要懦弱得多。這是一種先天的弱點。地不耕拋荒易,箭上弦則不發難。……有時,毋庸諱言,你甚至也都只好又重新犯起了少年男兒的那種荒唐罪過,儘管每逢那樣的時刻,你的心情都總是顯得格外的絕望和冷酷。

仿佛鬼使神差,你為你的主人公安排了兩次純潔的戀愛。還在寫到第一次時,他的初戀,便於不知不覺中,喚醒了你長眠的春心。這很象是從凍土中蘇生的嫩芽,弱小而不起眼,但卻有着令人難以置信的強大生命力。

你剛感覺到它的存在的時候,頗有些看輕自己。你覺得同鴻雁一類用情專一的動物相比,在這個方面,人竟不如禽獸。不過,在這兒,一切理念的東西都起不了多大的作用;你胸中還有着只能是施予以實在對象的柔情,而且也需要有人將這同樣實在的柔情施之於你,──事情原本便是這樣簡單。

真的,恐怕也是人們自己把事情弄得過於複雜了。細想來,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忠誠,到底有無必要,定要將它保持那個人本身都已經不存在於這世間之後?況且,就算是他又真心喜歡上了另外的人,這對於從前那個人,到底又算是有何妨礙?……

你漸漸想到了這些。可是你並沒有徹底改變你久已形成的觀念。而況深沉愛情的力量,也確是極端強大的。你不敢斷定,你究竟還能不能愛上別人;但你卻敢斷定,你即使愛,也都愛不到原先那麼真摯,同時也愛不到那麼理直氣壯。

這段時間,張瑞虹常到你這兒來,說是她很喜歡看人家畫畫。她便是已經退居二線的張書記的獨養女兒,從縣高中畢業後,待業在家,已將及一年。一個十八九歲的鄉鎮少女所能具備的魅力,這張瑞虹差不多都全有。在這個方面,她多半是從她那位曾在部隊文工團待過好些年的媽媽那兒繼承了許多東西:熱情,甜美,大方,溫婉,並且頗善理解人意。而長得又堪稱動人──白淨高挑,隆胸豐臀,水柳一般柔嫩的腰肢,瓷盤兒也似的臉龐上,一對大眼,永遠都象是含着喜氣。總而言之,如果她只是生長在這兒的普通人家,便還僅僅可歸入「小家碧玉」這個範疇,但既然偏偏又托生在了這樣的家庭,那當然也就算是這巴陽鎮上的一隻白天鵝,或者說是一位小公主了。

她來的時候,你都總是正在畫畫。每次來,她都坐在你身後,雙手托住腮巴,肘子支撐在大腿上,一言不發地眨眼觀看着你畫畫。不過,每當你放下筆,或者只是暫時停住一下手的時候,她都總要很得體地趕緊同你說上幾句話。她從不用那種明顯的、很容易讓人認為是世故的或淺薄的褒揚話來讚美你的作品,而只是帶着一點沉思般的淺笑,用一種天真且又隱含感動的話語,說這些畫都給了她些什麼樣的感受。她的感受自然說不上有多深刻,不過,通過好多次她所說的話來看,她對畫境的總的理解,還算是八九不離十。你發覺了這點,聽起她的話來,不覺便認真了好些。

有一次她說,從前,她曾經跟着附近那家「三線建設單位」的一個工程師學過水彩畫,但遺憾的是,不久那個工程師便調到別處去了。

「你教我,好嗎?」說着,她突然話題一轉。

當時你還主要是從時間問題上在看待這件事。你不願自己原本有限的工作時間又被分割去一些,因此,你當即便明確地回絕了她。

「不行。我自己都還正在學哩。再說呢,我這人生就也對當老師沒興趣。」

她好象有點失望。但她並沒有表露出女孩子們在這類情況下常有的小心眼兒。由此,你不由也就更看重她了一些。

過了好些天,她見你畫完一幅畫後,時間還早,於是似乎經過了片刻的遲疑,象這樣說:

「……我給你當模特兒,給我畫張像,好嗎?」

這樣的要求當然不能拒絕。你答應了她。不過,同樣鑑於時間關係,這只能是一幅素描頭像。

你觀察她的時候,發覺她注視着你的目光,顯得是那般的溫柔多情,甚而至於,其中簡直便有着許許多多的明白無誤的話語。平常,她就從來都沒敢用這樣的眼光象這樣緊盯住你,──當然,那也許是因為沒有這樣正當的理由。

或許同樣是由於這類似原因,你也無畏地回擊着她的目光。不過,說實在話,這時你的心倒還真跳得有些厲害。

其實,還在那邊學校的時候,你偶爾到鎮上來,就早已見到過她。當時你便為她這種出眾的俊美感到驚訝,並且無論如何也猜想不出,她究竟是這地方的一個什麼樣的人。

然而她卻就這樣闖入了你的生活,而且還成了眼下你在這整個世間相對來說最接近的一個人。難道說,這其中又有着什麼非人力所能參透的玄理或者「緣法」?一時,你望着她那對漂亮的、且越看還越覺有內容的眼睛,不禁轉動了一下這種神秘主義的念頭。令人奇怪的是,這種有點兒「意馬心猿」的氣氛,不但沒有影響到你的手,反倒使你筆下的這張畫兒,變得十分出色。

她拿着這畫兒,快活得什麼似的。與此同時,她投向你的目光,也顯得格外的撩人了。

「都說,你還很喜歡讀書?」她問,分明是在找着話題。

「唔。」你說。

「晚上,你都是在畫,還是在讀?」

「……」

「我見你這兒,每天很晚了,燈都還亮着。有兩次,我有事,十二點過了,但都還看見你這窗口雪亮!」

你不由有些警覺,因為你決不願有人知道你在寫作的事。於是你嘿地笑道:

「那也許是碰巧我忘了關燈。我這人,『馬大哈』得很。」

「還真在注意我!」你暗想。

「不,我覺得你這人很……很深,深不可測。」她挺認真地說。

「那你……就是『淺不容泛』嘍?」你用玩笑的口吻回答。

也許是一時未鬧清「淺不容泛」這話的意思,她訕訕地笑了笑,便又象這樣說:

「嗯,──你喜不喜歡讀小說?」

你點了點頭。

她猶豫了一會,又問:

「《三家巷》,讀過嗎?」

她說這書,還在文革前上小學時,你就讀過了。那裡面有關「畫像」的那一段描寫,還給你留下了比較深刻的印象。

此刻,你敏感地覺察到了她特地提起這本書的用意,不由暗笑着想:「這小鬼頭兒,還真有點羅漫蒂克的學生味道!」

不過話雖如此,你卻頓時感覺緊張了起來。你明白這件事可不是說着好玩的。從理智上說,你知道同她這種社會背景的人談這事不好;而從那另一方面來說,你又覺得,如若要對這樣一個純情少女抱着一種逢場作戲的態度,那也實在是一大罪過。

於是你感覺得這話不好回答。這不為別的,只因為還怕引出了她什麼別的話來。

她顯然也不便再追問你。因而她朝着手裡的畫像呶了呶嘴,換了句話:

「這像,把我畫得好美!──這是我最珍愛的東西了。」

你不願迎戰,所以虛晃上了一槍:

「當然,畫得還算順手。」

「……只是這樣嗎?」她垂下眼皮,象是有點兒幽怨地說。

爾後,她仍舊時常上你這兒來。看來人類在這種事情上,都有着一種鍥而不捨的精神。她依然沒有失卻分寸,只象是在耐心地等待着什麼。你不忍讓她陷得更深,因此微微地向她示意說,你的人生經歷與她的相去實在太遠,所以說,你倆能夠象眼下這樣友好相處,都已經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我父母的問題,說到底,至今都還只是不了了之。」在一個比較恰當的時機,你象這樣說。

但她卻松心地笑了起來。

「現在,誰還在乎這些事呀!」她說,美麗臉龐上的笑意,顯得格外燦爛。

這話使你微微感覺不快,因為你當即就想到了它的另一面。

她對你越發親昵了。學生味的鄉鎮少女,在這種場合,自有一種難以形諸筆墨的風致。簡而言之,在你面前,她親熱,卻又決未失卻規範;偶有一點撒嬌之意,也總是很快便收斂於固有的莊重之中;即便是有時滿腔春意濃烈,但也決不至於在舉止上流於粗野……

這是一個正處在危險期的受過文明教育的本色姑娘,對異性朦朧的渴求與熱切的期待。她待你自然是一腔純情;然而,也許她壓根兒就意識不到,她的這份感情,是否與人生那實在的義務,真正掛上了鈎。

你感覺到了這一點。你也相信,只要你對她有點明確的表示,她必定就會毫不猶豫地投向你的懷抱。

然而你卻始終都未作任何表示。這,或許僅僅只因你要年長一些。

不過,象這樣,對於你來說,也並不是那樣的輕鬆。她時常象一片輕盈的雲朵似地停留在你身邊,你總是有着一種飄浮不定的騰空之感。有時候,她定定地望着你,笑眼中的神情,一似青空般的高深莫測,而且那兩片性感的紅唇,直如朝暉映照下的山茶一樣的滋潤和鮮艷……每逢這樣的時刻,你便有着一種狂熱的想要吮吸她的感覺。還有那輕輕颺颺的身姿步態,那嬌嫩瑩潔的白淨肌膚,那纖若柔桑的四肢,那……一句話,這整個便是一塊輻射着青春輝光的灼熱火炭,以其獨有的魅惑力量,殘酷地炙烤着你。

事後你已回憶不起,當時究竟是靠着一種什麼樣的力量,才使你沒有被那團熾熱的烈焰給徹底吞沒。

凡事都總有個了結。一個小小的緣故,便使得這種禍福難卜的局面完全改觀了。秋天,區農技站分來了一名二十三歲的大專畢業生。不多日子,竟看見張瑞虹時常都同他待在了一起。──人們傳說,這是閒暇下來的張書記,親自出面,為女兒辦的一件好事情。

不管這事是真是假,反正,她本人是很快便疏遠你了。而且,到過春節的時候,有人還真就給你發來了一小袋喜糖。

這時你心中所感到的當然不會單是慶幸。不過,客觀地說,也無所謂難過或遺憾。默想了好一陣,你乾脆嚼食起那喜糖來。

「她或許正象這甜甜的糖,由誰吃她,都並不是太要緊的事,關鍵是得有人愛吃。」你先是象這樣暗想。但你又覺得這未免還是頗有些欠公正,因而又改口對自己說:

「她親近我,僅僅只能滿足她作為一個青春少女自身天性這一個方面的需要;而她找上她這丈夫,則就算是把一個人的方方面面,都很好地諧調起來了。唔,這樣的結局,應當說是合情理的,也是完滿的。」

……

13、一封信,─命定。

你又重新一頭扎進了你的那些事務中,過得忙碌、充實、快慰,且是很有點兒迷糊和超脫。

也不記得歲月幾何。這天,你下班歸來,忽然發現門縫下面有着一封信。

除了你的那位遠在天涯的友人逢年過節偶爾給你來封信,早就沒有人還會給你寫信來。況且這封字跡小巧工整的信,居然是從你的故鄉寄來的。因此,你吃驚了。

你連忙拆開信封,首先就看了一下寫信的人是誰。──沒想到寫這信的人,居然是從前曾經與你同過事的石琴!

於是你困惑而又急促地讀起信來。

「你一定沒料到會收到這樣一封信吧?或者,你根本就已經忘掉我這個人了。」在信的開頭,石琴先象這樣說。

你嘴角上掠過了一絲若有若無的笑。你繼續往下讀。

接着,依照常情,石琴談了一通她眼下的情況。她說,回城後,她還是去念了兩年技校,從今年開始,她已經在一家工廠里當上了一名質量檢驗員。那廠的環境、規模、效益和發展前途都還算不錯,看來今生她也就算是要在那兒度過了……說着,她漸漸地提起了當初在巴陽中學的事情。泛泛地詢問了一下你倆共同的熟人之後,她以一種不無感慨的口氣說:

「想當初,我看那兒,是左看也看不順眼,右看也看不順眼。可是,照現在看來,哪兒都沒那麼如意。要緊的還是得保持自己心靈的平靜,滿足自己精神的追求。」

「現在,大城市裡的青年,普遍都空虛得很,」她又說。「人與人之間,簡直冷漠得可怕。有些人滑得更遠了。他們只信奉『存在主義』,別的一概都聽不進去。所以,有時候,我不由自主地就要回想起你來,並把你同他們作一個對比。」於是她列舉出了好幾條她認為你不同於常人的地方。得出「同你接觸,能夠增強自信心」這樣一個結論之後,她接着說道:「說實話,雖然我們的接觸不是太多,但你還是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我知道你吃過許多苦。記不清這話是誰說過的了:苦難不是使人墮落或變得邪惡,就是使人變得更加善良。我覺得,你是善良的……」

「我偶爾從一個從那邊調回來的人那兒聽說了你現在的情況,」她接着說下去。「這兒,我想托你辦件小事。古源那邊不是出天麻麼?──我有一個親戚,急需買點這種藥。如果你樂意幫這個忙,跟着,我就把錢給你寄來……」

在這信的結尾處,她還挺達觀地說上了這麼幾句:

「生活雖然枯燥些,但我還是過得很愉快。至今我都還是一位『自由戰士』,獨往獨來,無牽無掛。對這些事,我也是看得很開的。如果不值得去為誰改變這現狀的話,那麼,就讓日子長期都象這樣過下去吧!」

……

你既然在寫小說,那當然這信的言外之意和個中的那點兒小把戲,就絕對瞞不過你。於是你不由得慎重地考慮起這件事來。

你先分析了一下石琴所說的情況。你覺得,這個大前提,一般說來是不會錯的,那就是:她在自己眼下的生活圈子中找不到一個中意的人,因此鼓起了很大的勇氣,才「炮製」出了這樣一封信來。

進而你權衡着這件事本身的利弊。今年,你就要滿三十歲了。似乎不論從哪個方面來說,你確實都是需要有個妻室。而且,情況也是明擺在那兒的:如果說你能在故鄉安家,那麼,就算是你的情況不發生大的改變,依照國家政策,你最終「掙扎還鄉」,也就不再是不可能的事。一經想到這點,你咬了咬牙,準備就象那樣給她回信。

可是,石琴無論如何也不能算是你的意中人,充其量,你們之間,也就只有着那麼一種還算是友好的關係,這些,你畢竟看得相當清楚。因此,這事也不由得你不猶豫。

即使身處逆境,也盼望着自己人生各個方面的完滿,這恐怕也是你這樣的心性的一大特色。再說,正因為深知這一重關係的份量,所以你更是不敢輕易處理這件事情。

「邁出這步,事情便算是成定局啦,」你暗忖道。「萬一今後還有那麼點……也就不可能再改變這既成的事實。──當然,說來也非是真的不可能,但我自己卻不願意。」

你不由得也對「萬一」這個人人都對其存有厚望的字眼揣測了起來。這自然不會有什麼結果。

於是又面臨選擇了。你看出,這兒好象正有着一個「二律背反」。

「是腳踏實地地不放過一個還說得過去的機會,還是着眼於那誰也不可知的未來?」你反覆象這樣問自己。

也許,象這樣一個問題,對於別的人來說,原本就是不存在的。或者說就算是存在,也都並非有多難解決。然而你不同了。在這樣的天平前,面對那無形卻又極有份量的法碼,你才真正意識到,對於未來,你竟然還存有多大的希望……

你考慮再三,終難決定其取捨。但是你心下清楚,這個問題,你遲早都總是要面對和解決的,而且永遠都不可能輕率地去解決。

最後,「務實」和「希望」竟越發難分輕重了。

兩難之中,你居然想到了抓鬮兒。看來這也是你當幾年農民所學到的極其「國粹」的一種方法吧……

「既然我的未來,說到底也並不只是取決於我自身,在相當程度上都還得看看各種『偶然』條件,──那麼,在這兒,我也乾脆就把它交託給這『偶然』吧!」你一本正經地自語說,雖說心下暗自覺得頗有點兒可哀和可笑。

「我並不是沒有認真考慮。或許,這正是因為考慮得過於認真了。」你又象這樣加上兩句。

你寫下了「可」和「罷」這樣兩張小字條,然後將它們揉成團。

你首先就拈着了那個「罷」字。

你怔了一下。「不過,似乎應當是『三打二勝』。」你心想。

接連都拈着了兩個「可」。

你的心緊跳了起來。「『五打三勝』,──三次為定!」你暗叫道。

接下去,拈着的還是兩個「可」字。

於是你長嘆了一聲。

當你感覺自己已鐵了心之後,你提起筆來,準備回信。──突然,這樣一個念頭出現在你的腦海中:「她的這一行為,在眼下顯然是反常的。這,到底是她這人見識超群,還是……?」

你那根深蒂固的不願輕信於人的習慣,迫使你對她作了種種推想。不過,最終你還是咬了咬牙:

「既然我的一切都已隨……逝去了,那麼,這裡我又何必過於多事?」

其實,事情原本就並沒有你揣想的那麼嚴重。或許這也怪你離鄉日久,因而完全不知道眼下大城市中青年男女比例失調這樣一個最簡單卻又最實際的現實……

你寫信了,寫得還算得體,不冷不熱地表達了願意同她建立和發展關係的意思。

她的回信遠較你熱烈。

你有些不安,因為你發覺,她待你還真象是出自一片至誠。

不過,你也說不清究竟是為什麼,反正看了她信中那些熱情洋溢的話,你並沒有被打動,甚至不僅如此,好象還有着那麼一點難以言喻的感覺。

你考慮着是否該將你的往事告訴她。

「如果說她忍受不了,那乾脆還是就此止步的好!」你心想。

於是你寫了。當然,對一位姑娘說這樣的事,你也只能是點到為止。

她的回信拖上了好些天。信中有着這樣的話:「……我真不敢相信。……我傷傷心心地哭了一場。但是,經過了好多天的考慮,我反倒更加堅定了決心。因為你是誠實的……」

你的心受到了震動。你覺得,對待這事,你應該更認真一些。

此後,在可能的範圍內(也就是說,在你自覺看得過去的情況下),你都儘量把給她的信寫得更接近尋常人們所謂的「情書」一些,而且,你也讓自己逐漸習慣於將她真正看成是同你最親近的人。──看來石琴確是一個情感豐富熱切的女子,於是很快地,她對你的感情,就達到了一個高潮。

當你第一次在信尾寫下「吻你」這個字眼的時候,她幾乎不勝其情了。她在回信中寫下了長長的火一般熾烈的話;然後,她又說:

「親愛的,我好早就為你感到痛惜!真的,這人世的不公,仿佛都集中到你頭上來了。現在我比任何時候都更加意識到:一定要把你調回來,這實在是我平生的第一重任。……儘管為我們的事,我得承受很大的壓力,但是,我甘願為你犧牲,並且甘願做你的奴隸!」

說實在話,看了這些話,你的心情頗有點兒複雜。你暗暗地想了許多。不過,最後你還是願意從最好的方面來看待這一切。

這樣發展下去的直接的結果,便是你和她正式的結婚。

因為你倆的婚姻遠非她父母所理想,而且為這事,她還同他們發生過嚴重的頂撞,所以,結婚採取了旅行的方式。

當然不可能走多遠。幾乎只為離她家遠點而已。

你再次經歷了這樣的事:剛同一個女人親近,立刻便將把相互間的關係發展至極端。

這天晚上,在巴東地區一個簡陋而又冷落的小旅店裡,你倆相對於一盞昏濁的電燈之下。

無言。你似乎稍稍感覺得有那麼一點兒彆扭。不過,你不願象這樣想,寧願信其自然。

她酥軟地倒向你,一任你那略顯機械的撫愛。

──她畢竟不存在於此。

於是一切當真都漸漸趨於自然了。

然而她怕。那確是真怕。不僅如此,她還捂着臉,訥訥地說出了一個你無論如何也都料想不到的字眼:

「丑。……」

至此,你反倒感覺女人真的是太難解了。

……後來她顯得合情理了些。她嬌喘地緊纏住你,閉着眼睛,貼向你的耳朵,極小聲地對你說:

「我早想告訴你……其實你不該把那件事告訴我!」

你不吱聲。她又說:

「我知道你是誠實。但是象這樣,總要影響到我對你的感情的純潔。真的,不知道它,實際上也就算了……當然,現在知道了它,我也覺得沒有多大關係。我要的就是現在的這個你。」

你感覺這話好象有些矛盾。而且,你弄不清,她象這樣對待你的往事,這究竟是因為她的心性明達高尚,還是因為女性在這一類問題上,妒意或占有欲原本就要比男性弱……

不管怎樣吧,你還是從中切實地感覺到了她對你的誠意。於是你第一次鄭重地捫心自問:你到底對不對得起她?

「你告訴我,什麼也不要顧忌,」她突然扳住你的臉,緊盯着你的眼睛,又說。「你說,她,到底是在哪些方面,要比我強?」

你無法回答,確確實實無法回答。你既不願意說假話,又深深地懂得,人性在這樣的地方,任隨怎樣說,也是不可能平平靜靜地就接受真話的。

「也許,不把那件事告訴她,真的還要好得多?」你不禁暗想。你想嘆氣,卻馬上意識到這更是不行。

於是你加倍地意識到了處境的尷尬。

好在她還算敦厚。她沒有一定要你回答,卻將頭埋向你的懷裡,顯得有點沉重、也有點固執地說:

「我知道我不如她。特別是……我沒有她的麗質。但是,有一天,我一定要讓你感覺得,總的來說,還是我更好!」你有些驚心,並下意識地緊摟住了她。但接着你便走了點神。你暗暗玩味起「人」這個看似最簡單的字眼來了……

「我還要以我的努力,讓你真正忘掉她!」她說得興奮了些。不過,你全然沒有聽見這句話。

14、又一封信,似天外來……

象當代中國眾多的分居夫婦,一旦那短暫的相聚結束,雙方各自都又復歸於自身這慣常的生活軌道。

你回巴陽鎮來了。你的生活中,除了按期給她寫信這事是自從同她重新「建交」以來便新增加的外,別的一切,依然與從前別無二致。

你倆婚後的信件往來,剛開始是很稀疏的,因為你告訴了她你忙碌的程度,而她對此也表示理解。後來,你發現她寫來的信每次都很長,就象是在充分利用這個機會似的。你旋即意識到這對於一個新嫁娘來說未免有點殘酷,於是便主動提議,以後,你們互相寫信的時間,都固定在接到對方來信後的那個周末。她自然高興地同意了。

老實說,你起初給她寫信,似乎老有一種要說的話不多的感覺。而且當時你也並沒有特別看重她的來信。不過,人間的這類感覺確是很微妙的;漸漸地,情況開始起變化了。──假若過了應該收到她的信的時間而卻沒收到這信,你便要失望、悵惘乃至煩躁焦急……

她覺察到了這點,因此待你更加熱烈。當然,這還是只能表現在回信之上。

「我的心,」她在信中說。「只要你心中真有了我,我就心滿意足了。但我這卻要批評你:不要為收信遲了幾天,就影響到了你的整個精神。你們那兒的郵政情況,你還不了解麼?我,可是早領教夠啦。從前,我家裡給我來封信,搞不好,就要在路上擱上個十天半月!」

這也許倒是實情。你接受了她的「批評」。不過,這畢竟也不能說是到時候收不到她的信,你心裡就真正能夠坦然寧靜……

這天你又收到了一封信。然而這封信對於你來說,卻象是來自天外般的不可思議。

收信人的姓名和地址都確是你的。但是在寄信人的地址那一欄里,卻赫然印着「中國人民解放軍蘭州軍區XX軍分區」這樣一排大紅字。

你猜想不出,你同這蘭州軍區的一個軍分區,還會有什麼樣的瓜葛。於是你滿腹狐疑地拆開了這信。

你看到了以下的內容:

XX吾侄:

我對你來說當然是陌生的。但是對於我來說,你就象我的親侄。

或許你曾經聽你的父母說起過我,而且多半還是以輕蔑和鄙視的口吻說起過我。不錯,照現在看來,我是該受到那樣的輕蔑和鄙視的。因為我遠在二三十年以前,就已經打聽到了你家的情況,但,我卻一直都沒有向你們伸出援救的手來……

這兒我也不願再推什麼客觀了。既然現在我們國家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而我又還有着這麼點力量,那麼,在這兒,我請你允許我為你盡上一點兒心意。──你不管有什麼想法,都盡可告訴我,只要是做得到的,為叔的都將盡力而為。

我有三子一女。算來他們都應是你的弟弟和妹妹。眼下他們各個方面都解決得還算完滿,但唯其如此,想到你,我心裡越發不安。為這事,我老伴也敦促過我好幾次,要我來尋找你了。經過多方的打聽,我們知道了你的地址,並也了解到你這些年來的情況。因此,我當即給你寫下了這封信。

我大哥(你父親)的遭遇,實在令人痛心。尤其是,僅僅只是因為不承認自己本性就是反黨反人民,他們夫妻竟雙雙被迫害至死,這更是叫人哀惋之至。固然,箇中的是非曲直和機遇上的陰差陽錯,說來都太複雜。不過好在現在我們的黨和國家都不再糾纏歷史的舊帳了。過去的,就拭淚將它掩埋吧,要緊的是得齊心協力,一同促進我們國家、民族和人民的新生。

你母親是一位可敬的女性。遺憾的是,我這當小叔的,從來都沒有見過這位好嫂子。

暫時就寫到這兒吧。望你趕快同我建立聯繫。

落款中姓氏的第一個字母是L。你明白了一切。

這事在你心中掀起了極大的波瀾。你懂得信中所說的「我又還有着這麼點力量」和「為你盡上一點兒心意」這類話,有着多重的份量。

「只要我一把我的什麼『想法』告訴他,我相信,我在這人世間的命運,還有她的命運,以及她父母對我們這婚姻的看法,一切都將徹底地改觀了。」你暗想。

說實在話,生活中的苦頭,你也早已吃得不耐煩了。而平時你之所以沒有明顯地感覺到這種不耐煩,只不過是因為你明白,即使如此,那也只會是有害無益。

因此,眼下這事,不能不說是一個極大的誘惑。

但你從一開始就隱然覺得,如若你真的要去接受這位L老叔的「心意」,那好象是有一點不妥。不過,一時你也沒有去細想,這種不妥,究竟是不妥在什麼地方。

眼下你陷入了沉思,繼而還陷入了激烈的思想爭鬥。這個過程持續上了好幾天。要把這整個過程都一一地描述出來,既不可能,似乎也沒有那個必要。反正,其結果還是你之為你的那點精神占據了上風。

「我不懷疑他的誠意,也能夠理解他當時的處境,」你自語說。「問題在於,來信這事,畢竟是發生在一切都已不同於以往的今天,而不是我們真正急需他搭救的當時,這當然就已經褻瀆了友情那神聖的含義。再說,我父親是我父親,我是我;我同這位大權在握的L老叔毫無干係。『托祖上蔭庇』原本為我所不齒。況且,想要憑藉這樣一種間接的關係,接受人家的恩惠,求得一點苟安,這算是什麼行徑了?哼,倘若真要那樣,那確是自輕自賤,將自己的人格看得一文不值。」

「既然整個現實遭遇已造成了眼下的這個我,」你又侃切地接着說,「那麼,我還是尊重事實,就沿着命定屬於我的那條崎嶇小徑,繼續去走完已該是由我去走完的那整個行程吧!」

於是,憑着從父母那兒接受來的、或許乾脆便是同歷史傳統一脈相承的那股書生傲氣,你給這位L老叔寫下了一封在文辭上並未失卻禮數的回信。

不知是不是只要表達這樣的意思就勢必要剌傷L老叔的自尊心,或者也不知是不是因為L老叔已從你的言辭中,感覺出了你的這種凡事一經決定便不容更改的性格,反正,他竟也沒有再給你寫信來了。

就這樣,這事的完結,同它的發生來得同樣的突然和迅速。

15、「爭氣」,還是妥協?

這世界確實變了。當今的一切,尤其是人們的價值觀念,同八九年前相比,簡直當真已有了一種隔世般的感覺。

然而,人生又是有着明顯的時段性的。現在人人都開始有了相對公正的為自身謀取前程的權利,你卻因為年齡關係,自然而然地便也就被冷落在了一旁。

你非常明白自身的處境。你想還是通過自身堅韌不拔的苦鬥,在這世上崛起。

「這人世恰象大海,」你心想。「由於歷史的原因,我已經被打入海底了。但我不甘心於此,──我必須冒起在水面!」

於是你全身心地撲向了你的作品。

可是石琴卻要比你現實得多。蜜月旅行剛一結束,她便開始留意起你的工作調動的問題來。

她在廠人事科填寫了一份申請表,算是依照廠方的規定,在那兒「排上了隊」。

那前邊早已積壓上了好大一摞這同樣的申請表。何況,你的調動,還涉及這樣一個問題:你並非屬於幹部編制,而只是一個工人身份,因此必須找人對調才行。──可上哪兒尋找這麼合適的一個人去呢?

她壯着膽兒問了問廠里,道是眼下本廠的工人,若是有着什麼特別的長處,可不可以「轉干」。

「行啊!」人事科長老柳笑嘻嘻地對她說。「機會雖不多,總還是有。這次,我們想要給厂部物色幾個秘書,一時還沒找到夠格的呢!」

她忙說,你學識廣博,文筆極好,人又忠正可靠……不知是否夠格?

「文化程度,──學歷?」柳科長顯得乾乾脆脆。

她連忙又將你的身世告訴他,並再三強調,七七年國家恢復高考制度後,你都考上過大學,而且考分還相當高。然而老柳含笑打斷了她。

「我只問現在。只問事實上是怎樣。」

……她把這事原原本本地都在信中告訴了你,並意在言外地慨嘆說,要是你好歹能有個什麼文憑,那就好了。

你勃然大怒起來。

「見鬼!」你獨自叫道。「一方面是蠻橫無理地剝奪了我上大學的權利,一方面卻還要逼着我拿出一張文憑來,天底下居然也有這等樣的道理!……唔,何況秘書這活兒,雖說有人覺得好,但我卻寧願去打鐵燒炭!」

不過話雖如此,她的話還是引起了你的注意。你明白,要麼你就不要去想着調回家鄉的事,只要你想,而且還要想借着這個機會改換一下謀食的行道,那麼無論如何,這文憑二字,就是你不得不考慮的。

「『文革中的初中生』,這『成份』,也太高、太嚇人啦!……」你沉吟地說,一面忍不住笑了。

只是,又上哪兒去弄上這麼一紙文憑呢?報考全日制大學早已休想;業大職大夜大,全縣都還找不出一所來;而且,以本區的條件,連讀電大,都是不可能的事。

還有一旦讀書,整整三年之內,時間上都要同你視若生命的創作發生衝突的問題……

憂慮之中,你竟然有點兒懷念起我國古代的科舉制度來了。「排開它的內容不論,」你想道,「這種直接『驗收人才』的形式,畢竟是好的。至少,它帶有拾遺補漏的性質,永遠都給我這樣的晦氣星提供和保留着機會!」

也許國家也已經是意識到了,象你這類似情況的人,早已是為數不少。因此,就在你羨慕着古代那些落第舉子的時候,高等教育自學考試制度,及時地在北京等地舉辦了起來,並且次年便傳到了你所在的省份。

當石琴來信告知你這一消息的時候,你簡直大喜過望。「好了!」你出聲地叫道。「問題可以圓滿地解決了,──憑我現有的實力,取它那專科級別的文憑,不說是『探囊取物』那麼容易,總不可能還是什麼難事。而且,我還既要取它,又基本上不要耽誤我手中的正事。……唔,遺憾的是,這考試還要分這麼些次舉行,拉上它兩三年的時間!」

你及時地趕到本縣所設的高教自考辦公室去報上了名,並開始想法購買指定的考試用書。

你選報的是漢語言文學專業。你覺得,這對於你,顯得更容易一些。

「──這難道說還圖個別的?不過是社會逼着追問我要那張紙兒,我就憑着自身所有,找那最簡捷的路子,反向它索取來便罷!」你輕蔑地微笑着想道。

接着你又轉了個念頭。你暗想:本來,你早已決意以一個沒有任何文憑(連初中甚至於小學的畢業證兒你都沒有,因為當時恰值文革,不作興發這個)的人的身份,去同有着任何文憑的人們一較高下,但眼下你卻又走上了這樣的路,這,究竟是表明你這人「爭氣」,還是表明你畢竟已同社會妥協?

這樣一想,你胸中固有的那股高傲之氣,直貫你的頂門。你埋頭考慮了一陣,然後兩眼望天,說:

「那只能是真正的做到『自考』。我已不願任何人對我有所謂『師恩』,或者使他們覺得,我好歹總從他們那兒得到過幫助。所以,我必須做到:一、我不能接受任何形式的『輔導』;二、也不能向單位提出任何有助於這考試的要求。另外,也為了藉此機會檢驗自己一下,我還必須象這樣做:除了看指定要考的那些書,我什麼『參考書』都不再看,而且乾脆就平均以一個月的時間拿下一個單科,最後還務必成為本省的首批畢業者!」

設下這樣的誓言,你立即行動了起來。你仔細地安排了一下時間。寫、畫和執掌刀勺的時間都除開後,你的眼睛盯在了平常閱讀文藝書籍的時間和其他一點零星的時間上。

因為你知道本省已在開設自考的這個消息的時候,實際上首輪考試都已經進行過了(石琴是偶然從報上見到這條新聞,才來信告訴你的),也就是說,你準備參加的這次考試,已是第二輪。這樣,你一下子就必須要考上這三科:哲學、寫作和現代漢語,方能趕上先已參加考試的人。

你決定把平時讀文藝書籍的時間用來攻讀《現代漢語》;茶餘飯後等零星時間,以及──蹲廁所的時候,就用來學《哲學》;臨睡之前的那一刻鐘左右,你從來都是用於玩味古典詩詞的,眼下則打算用來看看《寫作通論》。

你最輕視寫作這科,是因為你覺得,以你現在的寫作水平,何愁對付區區此事?

……

忙累慣了的人,增加一些負荷,竟然並不太感覺得。於是不知不覺地便到了上考場的日子。

深秋的一天,你乘上了由鎮上開往縣裡的班車。

……滿山的桐葉都已由紅轉枯了。公路兩旁,黃白相間的野菊,在肅殺的霜風中瑟索。田間星星散散地有着幾個農夫。──聽說今年的收成還不錯。不過,路旁許多上好的土地,都居然是荒着的……

你坐在車窗旁,若有所思地望着眼前的景象。

「『搞活』本來當然是好事,」一時,你下意識地在肚裡說。「可問題是,這樣下去,又會是怎樣一個結果呢?傳統的『以農為本』的國情,真就已經改變了嗎?」

轉而你又想到了自己切身的事。這次,你準備在考完之後,還去找從前相熟的老尹吹吹,主要也是為的了解一下本縣辦理工作調動的情況。

「唉,蟄居在這鄉鎮上,也是太閉塞啦!」你嘆息地想道。

坐在你身旁的是本鎮那位以其富貴和風流而名聞全鎮的供銷社主任。本來,在區府所舉行的一些招待會上,你和他也算是有着一面之識;而且也許是因為眼下正感覺無聊的緣故,他似乎還有點想要同你隨便聊聊的意思。

然而你卻生硬地把臉扭向了一旁。你對他無禮,是基於這樣一個事實:去年,也是在這個月份上,他居然把供銷社的一批剛到不久的游泳衣,全都上交到區委來了,說是決不傳播這種「精神污染」的玩意兒。──你覺得,假若不幸還會有第二場「文化大革命」的話,象他這樣的人,簡直便不折不扣地正是其社會基礎……

在一個中途小站上,上來了一個跛腳的鄉下老人。那老人徑直來到這主任身邊站下。

你冷眼看着這位主任,見他對那老人竟是視而不見,而且一張肥臉上仍是一副躊躕滿志的神情,連一星半點不自然的意思都沒有。

你忿火中燒了。

「老大爺,請上這裡邊來!」你招呼說,一面站起身,從這主任跟前跨了出去。

那老頭兒自然是滿嘴都嘀咕着感謝的話。同時他也跌跌撞撞地坐上座位去了。你發現,當他越過這位主任大人的時候,這位主任大人皺緊鼻子,滿臉都是一派不堪忍受的神情。

你惡意地冷笑了起來。你唯願那老頭兒身上,還糊有一點屎……

或許是為了擺脫某種尷尬之感,這主任突然轉向你嘻笑道:

「小伙子,好,好,──還有點雷鋒精神……」

「不。這只是……人道主義。」你冷峭地說,一面挑釁般地直視着他,口中忍了一下,才沒把「超階級的」這幾個字兒說出來。

「呃……反正,年輕人有這種社會公德,還是不錯,……不錯!」他臉上有根筋隱約地抽動了起來。

「不過我覺得,你也不算老!」你上下打量着他那比你還顯得潤澤的面容,嘴角上浮起了一絲微笑。

他臉上的那根筋抽動得更加明顯了。

你們不再說話。

當晚,因為住在一家街邊的旅館裡,那街道,恰好又是新近被本縣闢為夜行車道的,加之自身多少也有些興奮,所以你一夜都沒有睡好覺。因此,第二天一早考「寫作」的時候,你感覺頭腦有些暈眩。於是你強打着精神做完那些「死題」,然後仗恃着滿腔才氣,在那篇指定的論說文中,大發上了一通宏論。

午休的時間共有三個鐘頭。飯後,眾多的考生們都待在場外的壩子裡,或三五成群地討論、或各自默誦着即將要考的功課。而你卻十分瀟灑地靠在屋廊角上,痛痛快快地睡上了一覺。這次赴考,除了帶有兩支吸飽墨水的鋼筆,你原本就什麼也沒帶來。你看不出,在這種情況下,還象這樣「臨時抱佛腳」,有多大的意義。

你所需要的信息早已有條不紊地儲存在你的胸中了。你為應付這種考試所作的那種強制性的記憶,亦是頗有特色的。每讀一種教材,你都大約讀上五遍。第一遍讀得很慢,力求將每一個問題都吃透。從第二遍起,就開始帶有強記的性質了:邊讀邊記,每記熟一點什麼,便將它「篩」到一旁。然後一遍比一遍讀得快。到最後一遍時,差不多就只是在瞥一下大大小小的標題……一瞥見這些標題,書中各種詳細的內容,自然而然地就一組組、一套套地呈現於你腦中。正因為有這麼一套「戰術」,所以平常你也決不作筆記、做練習什麼的。你想:就算是平常在紙上寫得再多,到時候,只怕還能將這些紙條兒挾帶上考場不成?──關鍵,還是得依靠自己的腦子!

你這一招也確實有效。當天下午的「哲學」和第二天的「現代漢語」,你都相當順利地考答完了。尤其是「哲學」考得更理想一些。因為情況是明擺着的:「哲學」只有着一種權威性的理論,而我們的「現代漢語」中的許多問題,則頗有些「公也有理、婆也有理」的意味,甚而至於是連編書的人也都不能夠自圓其說……

從考場上下來後,你徑直到老尹那兒去了。這老尹在縣文化館工作。

因為彼此是在前些年「文藝風」盛行的時候認識的,所以,見了面,免不了也談了談文藝這個話題。老尹入魔般地喜好編寫一點具有鄉土味的說唱小腳本;眼下,他這行當再不象先前那樣吃香了,因此提起這事,他不由得滿腹牢騷。

「媽的,我們啥都興一陣風!」他噴着濃烈的煙酒味說,一雙細小而又渾黃的眼睛,在眼鏡片下閃動着兩點暗淡的幽光。「『文藝』是,『文化』是,『科學』是,現在的『文憑』,不也還是!」

老尹也沒有多堂皇的一張文憑,因此上說到這點,他似乎格外顯得氣哼哼的。

「我也都只好來趕這『文憑風』啦!」你笑笑,一面呷了口燒酒。

「你不同。你本來倒是該拿的。」他看了看你,說,就象是在為自己的話作着某種解釋。「你也太冤枉,」稍事沉吟,他又微嘆地說道;「正該自己闖前程的時候,國家象那麼個樣子。而現在情況好點了呢,縣裡『賞』給你的這隻土疤碗,又莫名其妙地反倒把你扣住了!」

「也還有『歲月不饒人』的意思。」你不露聲色地補充說。

他下意識地摸着鬢角嗟嘆。爾後,他鼓勵似地對你說:

「夥計,是要為這一潑人爭口氣,──硬是要憑自己的本事,去掙上個文憑來!」

可當得知你打算爭取調回家鄉去的時候,他卻又猶疑不定地沉默了下來。很深長地嘆上了一口氣之後,他帶着一點同情和惋惜的神情,說:

「夥計,也夠你作難!當然嘍,我曉得,一定得要你有個文憑,在那邊展開工作,才比較容易一些。可你不知道,最近縣委作出了個決議:凡是持大專以上文憑者,要想調離本縣,必須經過縣長大人親自簽准!這道理很簡單,因為我們這兒是邊遠貧困落後縣份,極需人才……」

你意識到這問題的嚴重性,不由也沉默了。良久,你冷冷地在嘴角露出了一絲苦笑,然後擺弄着酒杯,語氣堅定地說:

「但我想總不能因噎廢食。──不管怎樣說,弄到這文憑,畢竟要主動一些!」

他點頭不語。好一陣之後,他說:

「老弟,不服輸,當然是好的。不過,有些時候,也得相機行事,該蜷腳處蜷蜷腳,不要以硬對硬啊。──當初,我們的偉大導師列寧,不也都作過『必要的妥協』麼?……」

他說這話時,瘦長的臉上有着一點意味深長的神情。不過,既然眼下還並未出現那種需要『相機行事』和『妥協』的局面,那麼當然事情就頗有點「可意會而難言傳」的味道了。

於是你在咀嚼着他招待你的飯菜的同時,也細細地咀嚼着他的這幾句話,一面還暗暗地動開了心思……

兩個月後,本次考試的成績公布出來了。出乎你的意料,「寫作」那一科,你竟然未能過關!──而這段時間來,你回想起考試的情況,還自覺得你所寫的那篇文章,滿不錯哩……

你明白這兒就正存在着所謂「中考官法眼」這樣的問題了,同時也切實地明白了為什麼古代會有那麼多的才子落第。由此,你也在較為深廣的意義上,聯想到了「妥協」這個字眼。

你決定,等到「試卷得失」一類的東西在《自考通訊》上刊載出來後,還是去揣摸一下,人家認為符合要求的好文章,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唔,有些事,看來的確是由不得自己的!」你若有所悟地自語說。

16、「重教」之於你

轉眼又到了區府照例舉行迎新酒會的日子。一連好些天,你們這「廚子班」的全班人馬,都在為這事作着準備。

調貨、採買、運輸、卸貨、備料、烹飪、開席,一切都是照老一套在進行,全然沒有一點新鮮花樣……如果要說在眼下這改革年代,啥事都多少有些改變的話,那麼,恐怕也只能象這樣說:在你們這兒,今年這酒會的規模,似乎比往年更大一些,並且人們對所有的酒和菜的要求,也比往年越發更高了一點。

好在新近又增添了一名廚師,因此兩相拉平,你本人實際上所承擔的工作量,不但一點也沒有增加,甚至反倒象是還稍稍減輕了一點兒。

本區有臉面的人物都到齊了。中學那邊,也都破例請到了三位(從前最多只來過兩人):調研員茅老當,校長兼書記邵俊德和教導主任老衛。這三位在正式開席之前都到後面來同你寒暄了幾句。你為他們對你的看重稍感驚訝;同時,你好象還覺得,他們衝着你笑的那種味兒,仿佛含義頗深似的。不過,你既然早就知道當地人都有着那麼一點故弄玄虛的癖好,也就沒心思對此還去追究上一個為什麼。

另外你也在人叢中又看見了前次在車上同過座的那位供銷主任。他也看見了你,並且還象是從精神上占了上風似地打量着你笑了笑。

在這個地方,他的社會地位遠比你高,這是任何一個人都會承認的一個事實。但唯其如此,他的這種神態越發令你感覺可厭、可笑和可悲。你暗忖,為何越是這樣的主兒,在這社會上,越是吃香走紅?

然而你不明白:他象這樣,除了玩味一下自我的優越之感外,到底又還可能有着什麼實在的意思?……

觥籌交錯中,吃喝談笑之聲雀起。百十副強健的腸胃──其中絕大多數應是越磨越強健──同時都有力地蠕動了起來。一瓶瓶的酒很快地變干。一盤盤的菜以更快的速度在變幻:菜餚本身飛快地消失着,裝着殘湯剩水的菜盤不斷地被撤換下去……然後滿裝着酒菜的瓶和盤,又源源不斷地奉上了桌來……

看來都說華夏民族的「吃文化」最發達、最普及,這話是不算假。

宴會進行了半把個鐘頭後,上任還不久的鐘區長打着飽嗝講話了。這會場上暫時安靜了下來。

這鐘區長是個四十歲上下的人,頗有點知識分子的風度。據傳,他曾就讀於清華大學鍋爐專業,還未畢業,卻正趕上了那個人人皆知的時代,莫名其妙地就被分配到了本縣的一家鍋罐廠里,但又終趕上了這個知識分子倍受重用的時代,遂才有了今天。

名牌大學出來的人自是不同。老鐘口才很好:語句滔滔,言辭雄辯且又不失分寸。他從全國的改革大勢說起,一直談到本區農、工、牧、副等各行各業的現狀,並為大家勾畫出了一幅整個巴陽區的可觀的遠景圖。不知是因為他的話真有感染力,還是因為在此酒酣耳熱之際,在場的人,想象力全都特別活躍,總之,他的這番話,收到了極好的效果,於是場面上的氣氛顯得十二分的生動活潑了起來。

後來他由「四化」談及人才,由人才又談及教育,最後乾脆化空泛於具體,將話題落實在了巴陽中學這塊本區的教育基地上。

「老邵,老衛,我們寄厚望於你們!──還有我們的茅老當,老前輩,更希望你以你們教育家固有的紅燭精神,為國為民為家鄉,發放出更多的餘光餘熱!」他舉杯為那三位「教育家」敬着酒,一面半開玩笑地象這樣說。說着他轉向全場:

「大家都有目共睹:這幾年,咱巴陽中學,還是很見了些成效的!為大中專學校輸送了不少人才,這不消說了。就說我們本鄉本鎮,街道農村,許多有為的青年,又有幾個,不是出自我們的巴陽中學?」

這話當然是很有說服力的了,酒足飯飽的人們熱情洋溢地鼓掌和喝起彩來。與眼下普遍的情況相似:人們在這類場合議談到教育的重要性,氣氛總是象這樣熱烈的。

然而鍾區長卻又着實際的措施。他高聲地宣布:為了進一步狠抓教育,區府已經決定,還要通過縣文教局,進一步為巴陽中學充實人員。

於是大家都議論紛紛。宴會進行得更加有滋有味了。

你在油煙中,偶爾也聽到幾句由外面大廳里傳來的話。為此你嘴角上始終掛着一絲嘲諷的笑意。

「今天的宗旨,分明是大家都又來猛吃狠喝貧苦巴陽人的血汗,」你暗想,「但偏卻又要找些這樣的點綴,就象是給這大魚大肉再加上點佐料一樣。──唔,當然羅,也只有這樣,他們吃喝起來,才更加心安理得一些!」

外邊的菜都上齊後,你們幾位廚師,連同其他幾個有關人員,也都在一桌豐盛的酒宴跟前落下坐來。

新來的那位黃師傅,殷勤得有點世故圓滑般地咧着嘴頻頻為眾人斟酒。你早聽說過這人同那位供銷社主任沾親,因此不覺心下對他便有着一點兒先天的反感。而他對你也一直都顯得有點大喇喇的。這樣一來,你倆的關係,竟平白無故地便象是顯得有點兒微妙甚至緊張。

可今天不同。他對你的笑,顯得那般的熱乎和坦然,仿佛你們之間從來就沒有過任何芥蒂。對此,你一方面暗暗感覺不解,但另一方面,倒也就不便再與人家在面子上有什麼過不去了……

酒過三巡,頭兒王胖忽然笑吟吟地睃着你發起話來:

「今兒個,我們也來為我們這小老弟餞個行,──來,喝,喝呀!」

你驚訝地望着他,一時疑心他說的是不是酒話。

恰在這時,業已正名的辦公室主任劉培志走來了。王胖用指甲剔着牙看看他。他會意地同前者交換了個眼色,然後笑咪咪地、同時卻又是顯得頗莊重地轉向了你。

「夥計,是這樣,」他說。「鍾區長才說了這事。為了體現對教育工作的重視,為了進一步充實巴陽中學的力量,並且也為的是改善一下老師們的生活,區上已經徵得文教局的同意,決定把你調回中學去。我這就是正式通知你。明天你休息一下,接着就去辦關係吧。──不過你也不應該有什麼想不開。其實,這也是領導對你的重視。巴陽中學現在已經是全縣的重點校啦,連鍾區長的兒子,都是在那兒念書哩!」

他提到「鍾區長」這三個字時,臉上那種虔敬的表情,一如當初面對張書記時一樣。

王胖又已遞過了酒來。黃師傅和善而又矜持地在對你微笑。那這麼說來,事情不但是真的,而且還又已經是鐵定不移的了!

你的眼光落在黃師傅那泛動着玄色油光的笑臉上。──猛然,一個念頭閃現過你的腦海。你聯想到此人的到來,連同傳說中他與那位供銷主任的關係,於是禁不住自問:在那一切冠冕堂皇的調動你的理由後面,是不是也還有着一點兒小小的陰謀詭計?

這兒的人的報復心理,那是既強烈、又還沒有多大個掩飾,這一點,你是早就知道的……

一時你異常憤慨。你覺得,象這樣將一個人踢來踢去,還美其名曰「重視」,這也確實不但是太可鄙可憎,而且也太荒唐可笑了。而作為你這當事之人本身來說,永遠對自身的命運都沒有半點主動的權利可言,完全只能任處於暗處的人任意支配,這樣的現實,又是何等樣的可嘆和可悲!

不過你旋即卻又轉了個念。你心想:雖說照這兒的人看來,在區府當大廚師和在學校當炊事員,這兩者之間的差異不消說是頗大的,然而說到底,這究竟又有什麼本質上的不同,──尤其是,又能算是把你整治到了哪一步呢?進而你又想到了學校的寒暑假……於是你還真能夠「辯證地」來看待這件事情了。

你若無其事地喝起酒來,也懶得再張理誰。對此,眾人都面面相覷。

劉培志和王胖還勸慰了你幾句。但你那種旁若無人的神情,也實在是叫人感覺無趣。在座的人,沒有誰是把這「坐席」一事看得有多了不得的,因此,不多一會,大家都陰一個、陽一個地離去了。

你也有了幾分酒意。於是你有點放肆地打了幾個哈哈,一發開懷豪飲。

鍾區長端着滿滿一大杯紅葡萄酒來到這桌前。

「噫,人些呢?」他問。

「區長,慰勞我們後勤人員來了!」你乜斜着眼看他,頗帶幾分大師傅的粗放味兒,說。雖說已帶上了七八分酒意,你心頭實際上是很清醒的。這些年,你的酒量早已變得也頗為可觀了。

「他們這麼快就下席了?」這區長又問。

「他們秀氣,不象我。」你說。見這老鍾遲疑不決地站在那兒,你爽快地大笑了起來:「區長,要向『老大哥』敬酒,我可以作為代表呀!」

於是鍾區長含笑同你碰杯。

「痛快!──換我這白的?」仰脖喝下這杯,你提議。

區長答應了。同三教九流的人都湊得攏堆,是這位經歷過沉浮的新型領導者的一個特點。

碰杯。喝。如是者三。

「我們考慮,你更熟悉那邊一些。再說,……現在你們這兒,人也是稍多了一點。」他注視着你,很穩沉地說。

你玩味了一下這話,然後斷然地做了一個手勢。

「我懂,區長。有人來,當然就得有人走嘛。不過對此我倒也可以表個態:我並不象人家想象的那樣留戀這兒。」

他沉吟起來。

「──是聽誰說,你的經歷,還有點複雜?」

「不敢稱是有閱歷了。但,也是不太順當。」

「唔,年輕的時候經歷點坎坷,也好。同時也該看清這點:在國家政治生活都不夠正常時期生活過的人,當然人生的道路,也都不可能有那麼順當……」

「那恐怕也未見得。有不順當的,自然也就還有太順當的。」

「哦……當然!不過至少很多人也都經歷過磨難吧。象……」說着他欲言又忍。後來他改口象這樣問:

「《人到中年》,看過了?」

你敏感地領悟到他的意思。並且,一經如此,你還顯得有幾分激動起來。你脖子上漲起了兩道青筋,口舌也多少變得沒有平常靈便:

「看過了……小說,電影,都看過了!不過,……坦率地說:照我看來,他們人生的路,走得已經算是太平坦了;他們這批人,已經夠幸福了。──真的,可以說是太正常、太幸福了!」

他默然無語。你眯縫着眼看他。你心中早已真正變得無所畏懼。

「說你……正參加『自考』?」他突然問。

你驚訝他對這大院中的人的情況竟如此了解。但你並未將這種對他的工作表示讚賞的態度表露出來,卻說:

「正常的接受教育的權利既然被『極左路線』剝奪了,而今迫於生計,也只好尋下這麼條退路呀。」

「是想拿了文憑,爭取教書?」

「絕對沒作那等奢望。」

「那──?」

「不過是不得不作這樣的『選擇』。」

「唔……小伙子,也對薩特感興趣?」

「『選擇』,也不一定就是舶來品。『魚』與『熊掌』,還有『生』與『義』,這些,不都是我們『古已有之』的麼?」

「……咳,你不能充分用上你的知識,這確是一個遺憾。」

「唔,倒不能說,一個人象他這樣,就必定會喪失作為人起碼的正義感和同情心。」你暗忖。

「區長,我想請問你,──究竟該怎樣來看待我所遇上的這些事?」你忽然問。

「……歷史造成的東西,我想的確是很複雜的。」他說。「不過正因為它們複雜,所以要完全解決它們,肯定也就是該有個過程。……」

你微微搖起頭來。從這些似曾相識的話中,你感覺得他又只是化作了一種類型。

「有個過程,總不該意味着這過程必須有着一千年吧。」你笑道。說着你的話題突然轉了一下:「又象『主』、『仆』之謂,打從我還幼小的時候便已詳熟,而今早已是把耳朵都聽出繭疤了。可實際情況又是怎樣呢?──我眼下的身份,照說正該是所謂『主人』;然而,這天下竟也有主人反過來侍候『僕人』的!而且一旦為點什麼原因,這『主人』還會隨時被『僕人』任意地打發掉!」

他定定地看着你,象是正在對你這個人重新進行估價。

「又再說今天的這類『會』吧,」你接着笑道。「這肯定是由來已久,不怪鍾區長你了。但問題是上邊明明三令五申,不允許象這樣大吃大喝,而實際上呢?──所以鍾區長,恕我直言:你真想改革什麼的話,那就還是從這些大家都習以為常的所謂『小事』上改起吧!」

他望着你的眼睛顯得更深沉了些。也不知道他這是在認真地思索着你的話,還是暗自認為,這回調走你,確實堪稱是一項明智之舉。

後來他笑了起來。

「所以要提倡『對話』咧,」他說。「的確也只有象這樣,才能夠促進彼此之間的理解。……唔,年輕人:好象,你平常不大與同志們合群,有點兒孤僻?……」

恰在這時,他的幾個「同志」醉意十足地端着酒杯找了過來。他們不清不楚地對他說着什麼,一面還笑嘻嘻地拉扯着他。於是他也只是意猶未盡地瞥了你一眼,便跟着他們出去了。

「也真不知道,這『理解』,到底怎樣才能搭成!」你望着領導者們的背影搖頭苦笑着嘆道。

外邊的說笑聲和有關「喝」的吆喝聲重新高漲。你也又悶悶地倒了幾杯酒下肚。然後,你出神地望着面前狼籍的杯盤,一邊吟味着「同志」這個詞兒,一邊乾巴巴地自語:

「當然,若是我真能夠與你們『合群』並成為『同志』,那,事情也是多半都不會象這樣嘍。」

……

17、孤獨

你又回到了巴陽中學。而且,事情竟然象這樣生就了:你還是又回到了你已闊別了五年多的那個小閣樓里!

總務主任老項還是說,別的人都沒你「好將就」,硬是不願孤伶伶一人住到這邊來,好在呢你是既熟悉這兒,又喜歡這兒,所以想來呢這恐怕還是「沒啥」……

是沒啥。

只是說來也怪:儘管這兒離巴陽鎮僅僅只有這麼幾里路,但是自從當時完全徹底地轉走你的工作關係後,你居然就再也沒有回這兒來過,甚至哪怕只是朝着這個方向走走……

你並未有意識地象這樣做。也許,這只是某種潛能在制止着你?

……堆放着的雜物打點完畢後,這閣樓又恢復了從前的模樣。一切都沒有改變;連那張久已變黃的明星像,都依然如故地貼在那兒。這些地方的習慣就是這樣:只要牆上粘貼上了點什麼東西,那麼,不等這東西自行毀壞,就根本沒人會想到去揭下它來。──或者,這之中原本便潛藏着人們尊重既成事實的心態?

然而,誰料到就是這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卻在你心中又掀起了多大的波瀾!

早在五年之前,你就已經意識到,孟穎連一張照片都沒有給你留下,她一死,整個神意和形態,甚至僅僅只是存留在紙上的,便全都在你的生活中徹底地泯滅了。當時,這一點,雖然從感情上說使你感到痛苦,但從理智方面說來,你卻反倒象是感覺得還要好些。後來你便習慣了這一點,而且漸漸地還想不到這一點上來了。當時雖說看見這張畫片時心中也曾動過一下,但也並沒有過多的想法。

而眼下事情卻驟然起了變化。在猝不及防的情況下,你突然看見這畫兒,竟覺得那不折不扣地便正是她!於是,所有被湮埋在記憶之海底層的那些苦而甜的東西,那慘痛而又欣悅的入骨體驗,那使人神經顫慄、魂魄飄飛、肝腸寸斷的海樣深情,全都一下子神奇地活現在了你的心中……

回這兒的第一夜,關燈後,在生漆般的黑暗中,使人心悸的奇蹟發生了。──牆上似乎到處都在閃現着磷火;那幽微的火光開始是星星散散的,而後卻集結成團,最後竟終於象是幻燈甚至電影般地在你的視網膜上形成了畫面……光明燦爛的她,水晶般剔透的臉蛋上,帶着一點纏綿悱惻的微笑,美得叫人心碎,正目不轉瞬地在凝睇着你……

「我想你。該回來的那天,你沒有回來。」突然,你耳邊清清楚楚地響起了這兩句話。而且接下去,從前好些並沒有在你心中留下特別深刻印象的她的言笑舉止,也都一股腦地充盈於你的眼耳和胸中。於是當晚你完全失眠了,並且不時還害病般地發出一陣陣苦痛的呻吟。

接連好幾夜,幾乎夜夜都是如此。遭此折騰之餘,你也暗暗感覺奇怪:難道說,這幾面斑駁陸離的老牆,還當真不可思議地有着某種類似於攝像機的奇異功能?──可是,問題在於,她在這兒,也就僅僅只是度過了那麼一夜呀!

白天,你也總是身不由己地便要時常站向那道小小的窗眼跟前,象從前那樣,出神地對着天河嶺方向眺望。這幾年,你也真算是忌得好,差不多簡直就再沒有望過那個方向一眼。然而那畢竟是過去,眼下卻實在是不行了……

你明白,這都因為你重新進入了從前的這種氛圍,從而使得你自身的意志,在這浩大且又牢固的威勢之下,全然無能為力了。「唉,」你不禁嘆道。「人在所謂命運跟前,也真是可憐!──就象這回:人家也許根本就談不上真有多大個惡意,只是小小地顛簸了我這麼一下,可作為我本人,卻這麼夠受!」

好多天你都擺脫不了這種苦境。但你終歸是洞明事理的。你暗想,要減輕這樣的痛感,看來恐怕別無他法,唯有以痛制痛,先狠狠地再刺激自己一下,而後方可於痛極中找回自己的勇氣,或者,就是痛得麻木,也是好的……

你決意到天河嶺上去祭奠她一下。而且你馬上就將這一打算付諸實施了。

正式上班後的第一個休息日,你上了山。這天天上又在飄落着碎雪,一如當初你第一次來這兒一樣。山上別的也沒有多大的變化,只是藥園旁邊換上了一座小巧的紅磚房子。另外還有一點,叫你看後說不出究竟是怎樣一種感受。──在她和玄豹棲身的那個地方的崖邊上,竟儀態萬方地迎雪綻放着一枝紅色山茶……

你在雪野中流着淚親吻着那山茶。你記不得你還是在哪個年代才流過淚的了。這淚水又澀又咸,讓你的臉不一會就叫雪風颳得干皴皴的。你採下了那山茶上一個將綻的蓓蕾,虔誠地將它插在了她跟前那蒼黑的石縫中。然後,你一氣灌下了一整瓶高梁白酒。

你在一種迷迷糊糊的狀態中,緊閉着雙眼,柔情地伏向石壁。微寒的雪花和冰涼冷濕的石壁你都感覺不到了。你只覺得,石縫間有着一股微弱而又神妙得難以言喻的力量,正輕輕地牽扯着你,依和着你心中的節律,一下一下頗有生氣地在那兒搏動……

當年你在這石壁上所刻的那些字,早已隱伏於暗褐色的苔蘚之中了。而且一些乾枯的蒿草還掩埋住了它們。你原想好好地清掃它們一下,可你又轉念一想,覺得象這樣,未免也落入了俗套,於是便乾脆作罷。

「她既已重歸自然,那麼,當然還是讓她真正同自然融為一體,更好一些。」你暗想。發了好一陣呆之後,你瞅着崖邊的那株山茶,疲憊的眼中隱約浮起了一絲笑意。「一個美好生命的結束,又孕育了新的美好生命。」你自語說,說着看了看這四周。「她確已有了新生。──兩個月後,看吧,春草會熱烈地由這兒滋生,並綠遍天涯的!」

今日之舉,比原本料想的還要有效。你居然忘了叮囑自己從今以後應當振作,卻已經於不知不覺中就當真振作起來了。下山的時候,連你自己都感覺奇怪:你的心境,竟已那般的曠達和輕鬆……

當晚,牆上的幻像偶爾還是在出現。可是你已經感受不到它對你的壓力了。你對它毫無悸痛之感。不僅如此,朦朧之中,你甚至還因它而產生了一種超凡脫俗的幸福甜蜜感覺,這尤其是在窗外傳來一點雪壓松枝的嚓嚓聲、四下都靜謐得有如仙鄉冥界的時候……

你恢復了正常的生活。這回回到這兒來,學校的情況,比你原準備應付的要稍好一些。校內各種人員越來越多,因此,每個人所承擔的具體工作,自然相對而言也就減少了。你同校方搭成了一項協議:平時你就只是又去負責燒開水,到需要你這位「大廚師」「露一手」的時候,──也就是說,等「小廚房」要改善一下伙食的時候,你才去那兒「主主火兒」。

使你大惑不解的是,自從你調回來,人們對你的態度,較之從前,顯然是要敬重得多了。這一點,上至邵俊德、老衛、老項和茅老當,下至那頂替老牛師傅來學校工作充作花兒匠的小牛師傅,通通無一例外。「這,──難道說還有點類似『愛屋及烏』,由於對某種東西的潛在的敬畏,延及到了我這兒?」你不由感覺有趣地象這樣想。於是你玩味着「國民性」這幾個字,又陷入了深思……

而且眾人都關注着你。工余時間,你每每把自己關在那破敗的牢籠似的小閣樓里,既不同人家打牌下棋,也不參加什麼體育活動,更不去涉足於那業已風行於此的交誼舞會,這一點,簡直使得大家(特別是新來的那批青年教工)莫名驚詫。有一兩個新型的女青年,甚至於在按捺不住滿心好奇的情況下,徑直問過你好幾次,「到底是怎樣在打發業餘時間」了。而另外有幾個男性,則乾脆就半開玩笑地追問你:是不是在這小閣樓里,又已關上了哪個女人?

人家象這樣清問你,當然也不是沒有來由的。自從你與孟穎的事在這兒傳開後,尤其又是你和石琴結婚的消息在傳到這兒來後,好多的人,就已經打心眼裡認為你是一位雖不顯山露水、卻又絕對值得艷羨的情場高手了。

好在你參加自考的事,連同你那新的繪畫愛好,足以逐漸打消人們心中的種種猜疑。而你主要的精力和時間仍是用在寫作上,這一點,至今都沒有任何人知道。解釋你這人的怪癖,單憑他們已知道的,都已經足夠了。

於是大家都認定你確是一個怪人,一個孤孤寂寂的禁欲主義者,一個遁世的苦行僧。

的確,有時候連你自己都自感不解:──當今的政治社會風氣,分明早已不存在還「見外」你這樣的人的問題了,甚至連邵俊德那樣的人,也都漸漸地跨入了「思想解放者」的行列,人人都歡迎你去同他們「打堆兒」,而且你本人對他們也絕對談不上有多深的惡意,那麼,究竟是為什麼,在妨礙着你踏入他們中去呢?是時間嗎?──老實說,眼下,在合理安排的情況下,時間對你說來,好象也並不就緊張到了這一步呀!

你確是已經習慣於只是站在人圈外靜觀和默想了。這恐怕是一層難以揭示的心靈的厚幕……

於是你還是忘情於你的那些事中。每逢暫時閒暇下來的時候,這多半是在天氣晴好的黃昏時分,你便獨自去後山的松林間漫遊,或畫畫速寫。說來也並不新鮮:你離人越遠,同自然也就越發貼近了。崗巒,松林,石崖,崖壁上乾枯的藤蔓,崖腳下清淺的溪流,還有那永遠迷人的黛色遠山,以及每每寧靜地佇留在深廣長空低處的那蒼茫渾厚的積雲暮靄,這一切,全都成了你真正的知己。

呵,孤獨,人家唯恐避之不及,你卻感覺恰得其所!

……

春節前夕,石琴上你這兒來了。她到你這兒來過年,這是你們夫妻在信中商定的,因為,自從你重新調回這巴陽中學來後,她在她家中,便與她的父母,有了更多的齟齬。

年雖過得清淡,可是你們夫妻之間,卻比已往任何一次會聚,都更顯得濃烈。

也許為的是要從這個方面給彼此以某種補償性的安慰,或者也許女人本身在性愛方面的熱情,原本就是要在婚齡漸長且又分居見久的情況下,才會真正地高漲,總之,這次探親期間,石琴對你肉體的要求,可以說是遠遠地超過了從前任何一次。

「你對我還算中意吧?」來這兒的第一夜,當響徹四野的松濤聲隨着風的平息而靜下,新的一場瑞雪在屋瓦上軟軟地撫弄出細柔的沙沙聲的時候,她眯眼仰望着你,嬌聲笑問。

小爐中的焦炭還燃得正紅。屋子裡有着一股炎夏般乾燥的熱氣。

你為女人在這方面的潛能而感覺驚異。你回想起當初她臉紅筋漲地咬唇說「丑」時的那種神情。聯想到其後她漸漸發生的那些變化,你忍不住笑了。

她很高興,或許多少也是誤解了你這意思。於是她撒嬌,用口不讓你再笑,一面也就再變着法兒又逗挑你。

還在剛同她結婚的時候,你就發現,每逢你恣情於肉慾中,一切有關過去的回憶,便會很有效地被沖淡甚或是被一層層地深埋起來。眼下,這種感覺,似乎越發明顯。

你極願意象這樣。可是,你又覺得,倘若你有意識地象這樣做,那未免也太對不起石琴。因此你乾脆再也不計較這個問題了。你覺得,什麼都倒是信其自然為好。

「輕薄些吧;做一個輕薄的人,顯然才可能有幸福。」你多次象這樣對自己說。

「我們很幸福,是嗎?」她又問。

你連連點頭。可同時你禁不住又暗想:「究竟怎樣才算是幸福?幸福究竟又是什麼?」

「唉,」她忽然深沉地嘆了口氣,「假若你不是在這兒,而是在別的任何一個地方,那該多好!」

你不明白這話的意思,因此問她。

「我說,假若你是在另外一個什麼地方,那麼,我不能把你調回大城市去的話,也都可以決心反調到你那兒去了。」

你有些好奇。「那,為啥這就不行呢?」

「主要因為這是我落過難的地方。我對這兒看得太透了。看得透,就對它徹底喪失了希望,還討厭它,畏懼它……反正,我反覆想過了,我的確是沒有調回這兒來的勇氣。」

你默然無語了,心情也顯得有些複雜。你承認她說的既是實話,也是挺實在的話,還因此對她的坦率表示讚許。可是,老實說,對此你分明又感覺到了多大的悵惘和不足……

「這就是說,事情還必須是得有條件的啊!」你暗忖。與此同時,另有一種說法也油然回現在你的心中──

「只要和你在一起,哪兒存在這個問題?……」

一經如此,你的心悸動了起來。也許石琴本人也意識到她的話叫你傷感了,因此她歉意地緊抱住你,一邊也沙啞了嗓子說:

「但,我是拼了命也要把你調回去的!」

不論從哪個角度說,你都不願有意識地將她們兩人作什麼比較。然而,也許是事情就這樣生就了,不管你的意願如何,這種潛在的比較,有時總是還很明顯地存在。當然,生活中的一些細微末節,各人有各人的天性,原本也不存在孰優孰劣的問題;甚而至於,還正是因為有了這些不同,人生才越發顯得豐富多采……

可是問題又在於,兩口兒之間的關係,那麼微妙,這豈能簡單地以大小事件來截然區分?許多時候,儘管也只算是一點極細小的事,卻也都能夠再明顯不過地在人心中造成一些憾恨來。

你早已發現,婚後這幾年來,石琴是力求在使得她的人格變得高尚和完善。她也確是比從前變得更好了些。只是,很難說出究竟是性格還是心智上的原因使然,這種種所表現出的美德,似乎總是有那麼一丁點與她這個人不太和諧之感,或至少說來也象是缺乏那麼一點兒分寸感。這就很象是一個原本天真純潔的孩子,勉力去仿效他理想之中的英雄,結果好象反倒失卻了他自身一些閃光的東西……你覺察到這一點,竟聯想到了教育上的這樣一個問題:究竟是培養理念上的完美人格好,還是培養一種淳樸型的、合情合理的「亞美型」人格,還更好一些?

而她卻還想要帶着你,一起躍向那更加純粹的理念高度。據她說,她向來便是極崇敬你的,但又正因為你們現已如此親近,且由這親近,她也就發現了一些你必須克服的缺點。比如,你有時顯得憂鬱,或者是煩躁不安,還要為生活中的某些事發出點慨嘆。其實這些完全談不上會影響到你的整個奮進精神和自強不息的勇氣,只不過是在自家人面前稍稍表露一下自己的真實心態。可就是這樣,她卻要很當一回事兒地來勸導甚至是批評你……「拿出點男子漢的氣概來!」她老喜歡象這樣說,並且語氣中還總是隱微地流露出那麼一點為師的意味。對此,有時你真感覺有點兒哭笑不得……

更令你失望的是,她對你的作品,簡直談不上有什麼興趣。婚後不久,你便將你正在致力寫作的事,原原本本地都說給她聽了。當時,她倒是大大地驚嘆了一下。可是接着她也就完全淡漠下來。她說,她相信你,相信你最終會取得成功。為此,她甚至於還留意起那些著名作家的妻子們的種種軼事來。她也曾抱愧地說過,可惜她的字寫得不好,不然的話,她也要象那些優秀的女性一樣,默默地為丈夫抄寫稿件。你實在不便說「字不好,可以練」這樣的話;你只是說,你也不在乎定要有這樣的模式,只要她真心地理解和關心你的這一工作,特別是,真正喜愛你的作品,就行了。而她當時也曾表示說這是自不消說的。可是事實上,這麼幾年了,她從來就未曾有過這樣的興趣,來關心一下你工作進展的情況,或者主動地提出要想讀一讀和聽一聽你的稿件。納悶之中,你也曾暗示過她;但她卻總是以見面的時間有限為由,或是推諉,或是不置可否。當然這些也都並非不是事實。然而,也就正是在這種「有限的時間」里,你卻發現,她常常都在借閱那些思想內容和審美趣味都堪稱淺顯平庸的雜誌,且是讀得有滋有味的……

這一發現使你異常傷心。為此,你也曾設想過,倘若是……孟穎,又將若何呢?難道說,所謂「事業心」、「追求」和「奮鬥」這一類的言辭對於女性來說,真的只不過是婚前用來裝點裝點門面?

這麼一想,你頓時空前地感覺得自己孤獨……

不過話雖如此,石琴還是以她最實際的行動,默默無言、盡心盡力地在幫助着你。她是賢惠而又勤快能幹的。結婚以來,你身上的穿戴,里里外外,都在她的操持下全面翻新了。只要在你身邊,她總是儘可能地弄好吃的給你吃,而且,許多家務事──尤其是你平常最感頭痛的洗整一類的事情──她根本就不要你沾邊。就為這個,她的父母,特別是她那頗有「新思想」的媽媽,不知同她發生過了多少次衝突,但她始終都沒有更改自己行事的準則。

同樣就為了這些,你生活圈子中的人,特別是那些時下被戲稱是患有「妻管嚴」病的男人,則對此發出了高度的稱羨和讚嘆。

「嗬喲喲,沒想到小石還象這樣!……夥計呀,」這回,邵俊德和吳疤兒兩人都象這樣對你叫嚷着說過了;「快些給我們介紹介紹經驗:你是啷個才降服住她的?」

其實你自己也被石琴深深地感動。你暗想,你也莫要太不知道好歹了,還是少苛求她些,多想一想你自己又是怎樣在待她吧!

……然而有些時候,你卻又超脫出自身所處的地位,象個旁人似地對自己說:「夥計,你這一生,到底是已然永失不復有二的珍寶,還是『生在福中不知福』?」

但你最終還是就認定了那句話:「莫要太不知道好歹」。

於是你開始真誠地痛愛她。不過,這又輪到你感覺疚愧了,因為,目下你對她,簡直就還拿不出一點實際的東西……

這種內疚的感覺在一件小事上達到了高峰。一天,你倆沿着崗下的那條馬路遠遠地散步。走到一個地方,她渴了,恰好看見路旁有一個涼水攤兒。這兒的風俗是,即使三九天也都興喝冷水,而且還是生水,連水攤上,都興象這樣賣。

萬般無奈,她一定要喝,你也就只好讓她喝了。看着她揚着脖子咕嘟咕嘟喝水的模樣──此刻她不僅滿帶着愜意而天真的微笑,還連連叫說「噯,痛快,痛快!」──於是突然之間,一種異常痛楚和愛憐的感情湧上了你的心頭。你咬着嘴唇,悶悶地在腹中自語:

「唉,可嘆!她千里迢迢地來探望我,我卻只能象這樣招待她。──剛才,出來之前,她還趕着拆洗了一床被蓋哩!」

除了私心奢望自己有朝一日能夠讓她過上好日子,一時你也能夠理解她不想再回到這兒來的那種心情了。你暗想:她,可是全靠她母親提前退休,才好不容易調回家鄉去的啊!你本人返不了城,倒不說了,但是你有什麼權利,還又把她重新拖回到這荒僻苦寒的地方來呢?……

你真的靜下心來,一心一意地與她過日子了。對於生活中的那些缺憾,你用「責人之心責己,恕己之心恕人」這句老話來勸說自己。

於是生活便又按其慣常的軌道進行。因為你比從前顯得輕鬆自在而且主動了些,所以你們小夫妻之間,也就顯得愈加歡洽……

然而不知為什麼,你們始終都沒有孩子。也許,一個人總的創造能量是有着一定限度的,你所有的創造力,都在其他方面耗盡了?

一個月以後,她走了。你也就又重新開始了你的「苦行」生涯。

……春天,夏天,秋天,冬天,對於你來說沒甚區別。你只感覺到若干個日夜在不停地交替。

另外,眼下對於孤獨,你也有了新的體會。因為對於一個有着和順體貼的妻室卻又與之難以相聚的男人來說,一年到頭的時間(石琴自己在單位上還沒有房子,而你又不願意住到她家去看她父母的臉色),也的確顯得太長了……

18、成績與失敗

對於時間本身,老實說你也有着兩種截然不同的感覺。盼望着石琴來你這兒的時候,你深感日月長不可耐;而當沉浸在自我那種有規律、有節奏、同時還頗象是有着相當麻醉作用的生活方式中的時候,你卻又感覺得,這一年的時間,真是太短太短。

是的,對時間,那是既可以用年月日來計,也可以用時分秒來計的……

一天,你掐指一算,發現自從你開始從事那大規模的創作活動以來,時間已經過去了整整七年。這一發現使你深有所感。於是,趁着暑假之便,你將自己這些年來所作的全部文字和繪畫稿件,都細細地清點和整理了一遍。

七年的辛勞,成績是相當可觀的:你的那長篇三部曲,四易其稿的第一部,已經有了正稿;第二部的第二稿也已完成;第三部,初稿亦已接近尾聲。整個作品的規模,大約當是在一百三十萬字上下。……畫作以中國寫意畫為主,其中亦有不少兼工帶寫的,兩者共約千幅左右。西畫少些,但也有三四百幅。當然,另外也在那「自考」考場上掙來了好些個「單科合格證」……

你就有着這樣的勁頭:當全力以赴地干着一件什麼事的時候,就絕對不會從世俗的功利主義原則出發去斤斤計較這事的得失,而只是按照自己心中的價值尺度,力求將事情做得盡善盡美。然而這卻畢竟不是說你就不講功利。眼下,你就正已動了這功名利祿之心。

「難道說,真要等到全部完稿後,或者說我在繪畫上所定的那個目標真正達到之後,我才讓我的作品去同世人見面?」你暗忖道。「生命是有限的。應當儘可能早地爭取成功。唔,許多大型文學作品,不也都是一冊冊陸續問世的麼?……」

想到「成功」這二字所包括的全部意義,你的血液洶洶地涌動了起來。你含笑憧憬着那樣的日子。

但你卻突然又轉了一下念頭。你想到《約翰·克利斯朵夫》中所描寫的主人公成名之後的那種悵惘之感。你暗想:或許,人生原本就無所謂有個什麼真正完滿無缺的境界吧?

不過,人總不能「未進而先思其退」。尤其是,眼下你所面臨的,無論如何,也都不可能是功成名就之後的那種心猶不滿的問題。既經意識到這點,你哂笑起自己來。你心想,這多半又是東方式知識分子的某些傳統意識,在你身上起作用了……

你自然也想到了「受挫」這一層。只是,在這個問題上,你同所有的人的心理也都差不多,覺得在這個時候過多地去考慮這一點,不光沒有必要,甚至實在是有些敗興,因此也就不願老去想它。

你積極地行動了起來。你先將你的一些畫作分別寄向了幾家有關的雜誌社,然後,你懷抱着那一大摞業已謄清的稿件,專程上省城去了。

你去到省人民出版社。文藝編輯室一位年輕的女編輯接待了你。

當你自信地將你的來意告訴了她,並且她也看清你手中的東西有多大體量的時間,她竟至於興奮地大叫了起來。這屋子裡除了她,還有着另一位正在伏案工作的中年女性。

「哎呀,李姐,你看,還真的有這種角色哩!──這就是四十幾萬!說是一共一百三十幾萬!」

那位被稱作李姐的中年女子抬起頭來淡淡地一笑,也沒有說什麼。不過,她那雙略帶倦意的眼睛分明象是在說:「這類事,我已見得多啦,雖說那程度各有不同。」

你正說不清看了她的神情自己內心是怎樣一種感覺,這年輕的女編輯卻忽然滿腹狐疑地上下打量起你來。

「……過去,你都發表了些什麼樣的作品?」她問。

你不屑於說謊,如實地把情況告訴了她。

一經如此,她眼中的神色頓時顯得有些微妙起來,同時描畫得體的臉上,便也就有了幾分居高臨下的意思。不過她並沒有說更多的話。

「好,留下稿件和地址吧。到時候,我們會把意見通知你的。」

你一時想說句什麼。但是想了一下,你也終於沒有多話。

回校的第八天上,這稿件便退回來了。同時還附有一封打印的統一格式退稿信。除了填寫的那些套話,信尾也有幾行手書的文字。從這姣好柔媚的字跡來看,它應該就是那位年輕女編輯寫的。整個的中心意思就是:初學寫作的人,肯定不該好高鶩遠,而應當多學前人,多讀中外名著,先從短篇寫起……

你懷疑她根本就沒有認真地翻看這稿子,因為從信中的幾句針對作品主題的話來看,她是根本就沒有把作品的意蘊感覺出來。

對此,你驚心、失望且又憤懣。不過你也並非就不能理解這樣的事。於是你悶悶地尋思上了三五天,又鼓起勁來,乾脆將稿件向國內一家權威性的文學出版社投寄去了,並且同時還附上了一封近萬字的長信,詳盡地將自己寫這稿子的意圖表達了出來。

你寄出的畫稿,全都泥牛入海似地杳無音訊。後來,你偶然得知,投寄畫稿,並不要求寄上原作,於是你便設法集中翻拍上了一批照片,專門排作這種用場。

藝術之路也並不比文學之路來得容易。多次投寄畫稿的結果是:除了一家非專業性的雜誌在封三「習作園地」中選用過你的一幅山水小品外,其他任何在美術界真正有地位的刊物,你是連邊都沾不上去……

你還曾經打算走走參加美展那條路。可是,試過了一兩次,你一經了解到個中內幕,便永遠地打消了這個主意……

你是明理之人。中外繪畫史上好些生前默默無聞、死後片紙千金的畫家的事跡,你都知道。你自認為已看透了這點,便既不為自己的不能嶄露頭角怨天尤人,也不放棄自己在這個領域內的艱苦角逐。你明白:首先當然自身得攀上一個高峰,然後才有可能涉及其他。你更明白:畫兒本身原無所謂有什麼實際價值,它之所以有,則全是由它的作者的社會知名度決定的,一個畫手倘若至死都不為人知,那麼,他的作品,一般說來都只有被歷史徹底吞沒掉,因為象梵高之類的例子,畢竟是微乎其微……

一時興起,你直接給中國美術館寫去了一封信,並也寄去了幾張翻拍的畫照。也許是因為在信中你是以「山里人」這一樸實的稱號自居的緣故,那兒居然給你回信了,而且這回信既長,又還是用毛筆寫成的。不過,先是肯定上了一番你的學習成績,並讚揚了一番你的執着精神之後,它還是十分坦率地向你表達了這樣的意思:它們那兒,收藏的只能是在社會上「有影響」的作品……

這話可算是又說回去了。後來,你見報上今兒在說這人遇上了「伯樂」,明兒又在說那人在「伯樂」的賞識之下成了「千里馬」,因此半信半疑地,也就萌生了一點想要煩人「引薦」的念頭。考慮之下,你給國內畫壇上兩位活躍人物──一位大名鼎鼎的批評家和一位聲威日盛的藝擅中西的畫家──分別寫去了情辭懇切的長信,而且還特意給後者寄去了十餘幅繪畫原件。你覺得,就算是他們不願「提攜」你,但哪怕是只為你指指路,甚至只是一針見血地刺刺你,也都是好的。

兩個月後,這事還沒有一點響動,文學出版社那邊又把稿子退回來了。從你寄稿之日算起,時間已經過去了將及半年。

這次的退稿信寫得很有分寸。全文大約有三百個字。它先是從生活實感和小說本身的行文等方面給予了你相當的肯定,接着便說「作品尚不夠成熟」,「主題尚可提煉」,「結構亦可再加調整」……然後便又說「知道了你的雄心」,也勸你「千萬不要灰心」。最後便同樣是說「年輕人該多讀名著」,「應先從中短篇寫起」……

讀罷這信,你深思了起來。你覺得諸如「不夠成熟」,「尚可提煉」,「亦可再加調整」這些話,滿象是從邵俊德或劉培志等人口中說出來的一樣,全都貌似客觀和面面光,但細想來其內在含義卻顯然是難加界定……不過話雖如此,你懂得在這兒起碼也還是存在「法眼」這樣的問題,因此心頭的塊壘也就變得平和起來。你暗想:假設我真就按你們說的去做了,那麼你們又將怎樣說呢?──還會把我一棍子打死嗎?

但你不由得深深地懷疑:以我們的國情,一個象你這種身份的人,一下子竟想拋出一個洋洋百餘萬言的長篇,這,到底有無可能?……

其實,近幾個月來,你已寫出了一個中篇和一個短篇,並已分別把它們投寄給了國內兩家你久已聞名的出版社。那個中篇你更喜歡一些。它是一個帶「魔幻」味的、以幻象隱喻現實的故事。你把它寄給的是《當代》。

這以後,大約又過了個把月的時間,你突然收到了一份由本省一家大型文學刊物寄來的郵件。那裡面正是你寄給《當代》的那部中篇小說稿子。稿中附有一封短信,那大意是說,《當代》轉來的大作我們已經拜讀過了,經研究,不擬刊用,現原物璧還……

這事畢竟激發了你的希望。你又將稿子寄給了本省的一家刊物。這回很快便有了回音。──對方先是將此稿大加讚揚了一番,然後便說遺憾的是它太長了,本刊不宜刊載,希望你趕快將其投寄它刊,「庶不致誤」……

你自然立即照此辦理。然而,在外省好幾家刊物那兒,你都再也沒有這樣的運氣。它們有的還復上了一封信,說明一下不採用它的種種原因;而多數則都是只給你寄張鉛印退稿單來,甚至於有些連那「抬頭兒」都不填寫……不過這都已是後話。

在投出稿件三個月後不見響動的情況下,你將那個短篇重抄了一遍,也寄給了本省那家曾經讚揚過你的刊物。這回同樣又是很快便有了回信。可是,你看了那信,卻足足作上了整整三日惡。──它依然將你的文筆盛讚了一番,然後大意便是說,本刊感覺你頗有寫作能力,因此很願意把你團結在自己周圍。只是,你寫的稿件確實不太適合本刊的要求,所以無法採用。說罷便開出了一串「下期要目」,說是「僅供參考」。你一眼瞥去,瞥見的便是「柔情殺手」、「兩個女人和一個男人」等等這一類的篇名……

你正在慪氣,又收到了一個很大的郵包。憑着那上面的發件地址斷定,這正是從那位名畫家那兒寄回來的。

你的心又撲撲地跳了起來。你打開這郵包表層的牛皮紙,一張字條落在了地上。你展開它,赫然見到這樣兩行文字──

XXX同志:

X先生很忙,請你以後別再這樣了!

這每個字都足有大指頭那麼大。從落名看,寫信者應當是一位女性。只是,不知道她究竟是這先生的夫人,還是學生,抑或是「女秘書」?

你再一看,原來你先前綑紮的那個紙包根本就沒有被打開過,上邊的字跡也依稀如舊,只是整個包裹蒙滿了灰塵……

熱血頓時衝上了你的雙臉。你感覺蒙受了奇恥大辱。於是你暴怒地將那紙條扯得粉碎,揉成一團,狠狠地從窗眼中扔了出去。

你胸中漾開了種種惡念。你喘息了好一會,然後環瞪着眼,咬着牙一字一頓地說:

「可惜這行當不能打擂。不然,我是專要找這班號稱打遍天下無敵手的好漢們較量較量的。象那樣,即使我被他們揍得鮮血淋漓,我也總還可以隱入深山,再默默地修煉上它個十年二十年,然後再與他們一決雌雄!」

這樣一來,你有些後悔撕掉了那字條。你暗想,留着它的話,也許倒還不無意義。

19、「成名」

雖說你在文學和繪畫方面都敗績累累,可是,在參加「自考」這件事上,你走的路,卻是再順當不過了。自從有了那次考「寫作」的教訓之後,所考的任何一科,你都再也沒有經歷過什麼波折。

這年冬天,你參加了最後一次考試。這回似乎考得特別理想。從考場內出來的時候,你已經完全能夠斷定,當初你所定下的那個目標──定要成為本省首批自考畢業者──毋容置疑地是已經到達了。

寒假前的一天,你象素常一樣,幹完份內的那些活兒,又待在你的小閣樓里埋頭寫作。在你身邊,是一個撐開的畫架,架上置放着一幅未完成的素描。

你早已將寫作的時間改在白天。因為一來現在你的時間還比較鬆動,二來,夜間寫作,寫興奮了,也實在是太影響你的睡眠。都知道,你尋食的那份差事,是要求你遠比別人起得更早啊……

有人在閣樓下叫你。你趕緊收起桌上的文稿,然後拿起一支鉛筆,裝做正在畫畫的樣子。你從來都以這樣的方式來對待闖入你這片小天地來的不速之客。你至今都沒對人提起過你在寫作的事。你不願「畫虎不成反類狗」。

來人是邵俊德和老衛。從他們那親親熱熱地微笑着的神情上推斷,他們象這樣一起來找你,必定又是有什麼需要煩勞你的事情,而且看來還不會是太小的事情。

然而他們還未坐下,便一迭聲地對你說起「恭喜恭喜」來。一時你倒還變得糊塗了。不過,旋即你也就想到了你正在等待中的那件事。

果然,邵俊德說,縣「自考辦」已通知了他們,說你最後一次考試的成績也都全部過關,並且還要求他們為你填寫了一份「思想品德鑑定」,因此,接下去,你就只需要再交納上幾塊錢的「工本費」,便可以穩穩噹噹地領取一個硬幫幫的大專畢業證書了。

「夥計佬兒,你『成名』啦。」這老邵以一種比平時顯得更見熱乎和風趣的口吻說。「嘻,你不曉得,全縣還就你一個人這回就考出來了哩!──說是文教局裡,早已傳開了你的事!」

「不錯,不錯,」老衛在旁邊點着頭說。自打當上本校的教務主任後,他明顯比先前變得穩沉了好些。

「好,──我們就按頭回的規矩:又來開個茶話會,再好好放它幾圓火炮!」老邵又笑嘻嘻地說。

他說的是秋天的事。當時,本校一個中年教師通過函授學習,將自家的文憑由「專科」升上了「本科」。為此,那天整個課外活動時間,都象他說的那樣鬧騰過去了。

「哪值得這麼隆重,」你輕描淡寫地笑道。不過話雖如此,這時你的心情,倒還真象一個從來都赤手空拳的人忽然操上了件兵器那般,一下子變得踏踏實實。

「嘿,可不能這麼說。這無論對你個人,還是對我們學校,都是件大喜事嘛。」邵校長強調着說。不過他的神情顯得有點兒心不在焉的。也許他正在考慮,到底怎樣措辭,才能夠把他心頭的意思,表達得最為準確和完善。

「頭髮這麼長,該剃得了。」他又關切地含笑說。

這倒是。不過其實這也並不是你在趕時髦。這只是一個習慣。從前在鄉下時,同一把刀子,既給你們剃頭,又為死人刮臉,因此你不覺得便養成了儘量少找這兒的理髮匠的習慣。

你也含笑用一種玩笑般的口吻象這樣解釋了一下。你覺察出他肯定是要同你談什麼,因而暗暗作好了思想準備。

兩位領導都燃上香煙之後,校座又微笑着發話了:

「夥計,說實在話,你長期搞這種工作,也是有些屈才。但以前嘛也是沒辦法。所以這回我們幾個研究了一下,決定要對你委以重任。──從下期起,來上課吧,就教初一年級的語文。」「委以重任」這幾個字,他雖是也用一種玩笑般的口吻說出來,但卻給人以一種真正的鄭重之感。你正稍感納悶,不明白為什麼說這樣的話,他們何以定要拉開這樣大的架勢,他接着又說:「不過我們也只好把話說在明處。──我們已經同文教局通了氣,現在的情況是,工人一律都不予以轉干。所以呀,看來你暫時也還得先委曲上一下,就先這樣上着課,再等……」

他沒有把話說完就打住了。當然,他的意思,你卻已是再明白不過的。

老實說,即使堂而皇之地聘任你作一名語文教師,你也都是不願意的。這不為別的,因為你很清楚,一旦選擇了那份職業,那麼從此你能用於自己心愛的事業上的時間,就將要被打上一個極大的折扣。而這是你絕對不能夠容忍的事。

但是這理由又不能向對方明說出來。因此你只是推託說,你並不具備教書的才幹。

這很容易讓人覺得你這是在討價還價。果然,老邵連忙說:

「你放心,我們一定會把給你轉幹這件大事放在心上的。不光這樣,就是在現有的情況下,凡是本校能夠解決的問題,我們也都將儘可能給予妥善的解決。」

於是他列舉了一下本校教師在待遇上優於工友的地方。實際上,這也只是涉及一點極小的福利問題。不過,在教育部門,這樣的事,向來又確是被當作一種緊要之事在對待的。

「在一定程度上承認現實,這是現在『新頭頭』們的一個特點。」你看着他那頻頻翕動着的薄嘴唇,暗想。你還未來得及回話,他又說:

「當然羅,說到底,這些也都只是次要的。主要的還是我剛才所說的那話,──不能委曲了你自身的才能。」

這話使得你有些上火。於是你冷冷地笑了笑,說:

「有了文憑,才使人感覺可惜了?我覺得我就並沒有任何改變。……當初,我同樣也是在埋頭學習,這好象是大家都看見了的。但為啥那時候,就絕對沒有任何人,會想到要對我『委以重任』?」

邵俊德的臉色一時陰沉了下來。不過他畢竟頗有涵養;他沒說什麼,而且不一會也就恢復了原狀。

在這校長說話的時候,老衛一直在東張西望的。這時他似乎感覺得該輪到他說話了。

「夥計,這是有區別。」他說。「現在,才表明你已經達到大專畢業的程度了呀。」

他有意無意的將「大專」兩字咬得挺響;依照你對他這人的了解,他這意思是,你離「本科」,尚有差距。

你心頭不由又升起了一股氣。不過這回你變乖了些,於是你微笑說:

「我們學校,教師的學歷普遍都很高,何在乎我這麼個小卒。」

「不,」老邵又插了進來,「總還是有相當一部份同志,不合國家規定的標準。你知道,這標準是:本科生教高中,專科生教初中;中師或高中生,就只能夠教小學。──學校就有一二十個教師,才只有中師畢業的水平。」

「嗬,本來我可是連教小學都不夠格哩,難怪該我燒水煮飯!」你暗笑着想道,嘴裡卻說:

「那不是都得請他們下來?」

「也不能說得這麼絕對。……不過,要大家都一步步在職提高,這倒是必要的,──或者,就說『絕對』吧。」

「那就鼓勵大家都參加自考吧!這,又沒有任何限制。」你提議說,口氣好象顯得有點兒熱情。

「啥事都得有個機遇問題,」老衛又說,也不知道他心頭想的都是什麼,語氣倒是蠻客觀的。

「『機遇』!」你笑了。「聽衛主任的意思,這也得靠點兒運氣?──不過據我的體會,我這一輩子,除了在考場上還有這麼點『運氣』外,別的方面,可都是從未有過什麼『機遇』哩!」

邵俊德顯然不想再象這樣沒完沒了地談下去。他清了清嗓子,說道:

「哎,也莫把問題扯得太遠。向前看,還是向前看吧,老帳是算不清的。──夥計,說個痛快的:這回,文教局已經明確地表示了:按照有關規定,將給予你一次性重獎:三百塊錢。……唔,當然羅,這也得看看你在本單位的表現,比如說,服從組織分配什麼的……」

「哈,王牌亮出來啦!這,才正所謂『向錢看』哩!」你幾乎笑了出來,感覺得事情異常有趣。──老實說,三百塊錢對你決不是一個小數目。不過,它絲毫也不能改變你既已作出的決定。

「那就是說,」你說道,「我答應教這書,而且是教語文課,才給此重獎,不然,就免提嘍?」

邵俊德猶豫了一下,終於肯定地點了點頭。

「那我可以明確地表態:我不要這錢。我拿不下來它。我只是一個業務還不算生疏的校友,如此而已。」

也許是你這種帶調侃意味的語言惹惱了對方,邵俊德的臉色又一次陰暗下來。這回,他考慮了一下,採用了這樣一種方式:

「夥計,」他臉上勉強恢復了笑意,說。「當然我們一般說來也不願意象這樣,也就是說,採取行政措施,一定要改換你的工作……」

你定眼看他。連老衛也都詫異地將視線轉向了他身上,仿佛對他刮目相看了。

「校長,象這樣說,恐怕不大好吧!」你沉吟了一會,終於不緊不慢地笑着說道。「作為下級,我當然該服從你;只要是我工作職責範圍內的事,你叫我干,我沒有不去乾的。可是,不管怎樣說,總不能管到我的業餘愛好上來吧?別人幹完活兒,可以去打牌、下棋或跳舞,難道說,我利用這點時間學學文化,也去取份文憑玩玩,反倒錯了不成?──人家可以象那樣玩,我也可以象這樣玩嘛。這,無論如何,好象也牽扯不到『行政措施』恁大幾個字呦。再說了,既要我干『腦力勞動者』的活,又要我保持『體力勞動者』的身份,這又算是哪家法呢?這不同『改革』的精神直接相悖了麼?」

邵俊德一時語塞了。他大概發覺事情確實是明擺着的:你完全是在完成了本職工作的情況下去參加的這考試,也就是說,並沒有因為這考試,向學校要求一點時間上的照顧,甚至連上考場所擔擱的時間,回來後你都照樣地補上了。而更主要的是,你又沒有花過單位一分錢,──現在,連送一個人去大學進修進修,都動輒要花上千數哩……大約正是意識到這些,於是他不為人所覺察地搖了搖頭,然後悶聲悶氣地問:

「你硬倒寧肯燒開水?」

「燒開水這活好啊,」你說,「這,從本質上說,才真算是服從了分配哩。」

他上下打量着你,不吭聲了。

老衛又說起話來。每逢校長同人談話談得有點兒不投機的時候,他都總會不失時機地說上幾句,而且說話的時候態度也總是顯得格外和藹可親。

「夥計,這是你發明的?有趣啊。」

他指的是桌上的一盞在背面紮上了一面鏡子的小檯燈。因為你這屋的窗眼又小又高,室外的自然光根本就不能夠直接落射在桌面上,而這兒白天向來又都是沒有電的,所以你才象這樣,利用一下那鏡子的反光。

「就這樣在鑽?……唔,本來,這種精神倒還是挺好的。」他又說,說着瞥了瞥邵俊德,分明還是不願當面過於忤了上司的意。

你憂鬱地看着那盞「晝夜兩用燈」笑了笑,沒說什麼。此前的一二十年,尤其是在鄉下的那幾年,為了生存和學習,這一類的土發明,你都玩得太多啦……

「這一點使人不解,──那你為啥又要去掙這文憑?既然……」邵俊德突然開口說,卻並沒有把話說完。

「因為這世界,就是拿它來衡量一個人的價值呀。」你微笑說,顯得有點兒意味深長的。

「為文憑讀書,為文憑參加考試,這樣想,總不太好。」那邵校長又說,就象是想要挽回點什麼。

你差點兒要大笑了。你忍住這笑,說:

「校長,我這人就敢坦率地表明自己的態度:的確,我參加這『自考』,當然絕對為的就是掙份文憑。一個人僅僅只是為增長知識而讀書,盡可自家讀去,又何必多此一舉?不過如果要說我讀書是不是也是為了這份文憑,就可以請你回想和了解一下:當年,天下還不興這『自考』的時候,特別是明擺着我再發憤讀書也無權上學取文憑的那種情況下,──我,又在認真讀書沒有?」

看着邵俊德再一次面帶窘相,老衛的臉上淡淡地泛起了一抹紅光。不過他還是及時出來圓場說:

「好了,好了,哪用得着把話題扯得恁遠恁複雜呦。既然你不願接受學校的好意,」他面對着你,「那當然說到底也是你的自由。……我看,」說着他轉向邵俊德:「邵校長,我們也就只是這樣了吧,也沒必要還再做他的動員工作。話說回來,學校也並不就是在等着人上課嘛。」

這倒真是很客觀的。邵俊德校長考慮了一下,便同他一起站起了身來。臨走時,他只是冷淡地看了你一眼,也沒再說什麼話。

兩位領導走後,你陷入了深思。一時,你擔心他們會不會在上邊給你頒發文憑的時候從中作梗,──不過你細想了一下,還是斷定不會有這樣的事。

「唉,他們當然會覺得我這人不光不識抬舉,而且簡直刁鑽古怪得過頭。」你輕嘆道。「可是,我的苦處,也唯有天知!」

幾天後的全校教職工大會上,一份本縣文教局發下的簡報由邵俊德宣讀了。其中有一則消息便是關於你的;它說,本縣一共有一百零五人參加這高等教育自學考試,首批取得畢業文憑的,就只有你一個人,而且你的考分,在全地區,都是名列前茅……

在念這則消息的時候,邵俊德似乎稍稍遲疑了一下,但終歸還是念出了它。念完之後,他沒有加上任何一句評語。

這時,你在人叢中忽發奇想。你自問:假若你乖乖地便順從了他的「提攜」,這時還當眾謙遜一番,說是你的成績都是同單位領導的大力支持分不開的,那麼,情況又將會是如何?

不過從這天起,你在巴陽鎮這塊土地上,倒也真正變成了一個名人。凡與「斯文」有關的人,沒有不知道你的。大家都喜歡來同你談論一下有關「拿文憑」的事。幾個未能畢業的自考者,還三番五次地定要你「介紹介紹經驗」。更有甚者,本校幾位往屆畢業生的家長,居然還帶着子女走上門來,打恭陪笑,定要求你為這些小青年們「輔導輔導」……

當然也更有着一種輿論,說是你這人不近人情,不識抬舉,放着現現成成的先生都不當,卻甘願干那多少顯得有些下作的差事……

面對凡此種種情況,你都泰然處之。你淡淡地、同時卻又不失禮貌地回答着眾人發向你的種種問話。如若有人當面對你不做先生這點表示不解,你便微笑着說,你這只是對既成的事實表示敬重。然而,對那些誠心誠意地登門求教的後生晚輩,只要是在不太與你的工作時間發生衝突的情況下,你卻無不竭心盡意地幫助着他們。──你象這樣,一方面自然源於自覺舉凡學人皆有掖持後進的義務,另一方面,說實在話,你也不得不在心底承認:這確有有意要做給邵俊德們看看的意思。

你的心意,大概是上上下下的人全都領會了。再也沒人還想讓你正式去做教師。而私下以師禮待你的人,卻越見象是多了起來。

後來,由省「自考辦」和本省一所名牌大學聯合頒發的那個大紅本兒,總算還是平安地來到了你手裡。但是縣裡那「三百元獎金」和學校的「茶話會」,卻肯定是再也連提都沒人提起了。你明白個中原委,也懂得這正所謂「咎由自取」,便也搖頭一笑,全然不再把它們放在心上。

然而學期結束前總務組宣布的一條學校下達的決定,卻使你感覺到了「行政措施」這幾個字的份量。那就是:今後,為了加強管理,凡本校職員和工人,在八小時工作時間內,不管有事無事,都必須堅守在自己的工作崗位上,而且,從下學期起,你還得重新回到「大廚房」去……

吳疤兒悄悄告訴你:聽說這新政策主要就是針對你來的,因為人家覺得,你埋頭鑽研的條件,也是太好了一點兒……

20、還鄉的奮鬥

春節之前,石琴沒有上你這兒來,卻給你寫來了一封關係十分重大的信。

「終於有了這麼一個機會,」她寫道。「這個指標,是本廠自然減員的缺額,可以不用對調,原是給了一個緊俏技術工的,但他們那邊死活不放人,只好就把它收回來了。經過了好多的周折,我才爭取到它。本來,如果靠硬排隊的話,少說都還要等上一兩年,才輪得到我……

「注意:這指標是有限制的,還很緊,第一季度之內就已要作廢。所以你務必抓緊時間。據我了解,好多人搞這調動,就是因為兩邊的工作進展不一致,最後把事情搞砸了。我們可千萬不能象這樣,因為事情進行到這一步,都已經是太難太難……勞資科那柳頭兒明說了:誰要是自家搞壞了事,那麼三五年之內,都不會再次考慮到他。」

「唉,」她又嘆息着說,「通過這些年爭取調動這事,我才真正看清了廠里的內幕,有多污糟!當然,這些話都不是三言兩語就說得清的,等有機會,我再慢慢告訴你。反正,你一定要把那邊的事辦妥,──調回來,我們就再也不用去和他們打交道了!」

接下去,她同你商談了一下事情的具體搞法。大意是你們夫妻倆必須在兩邊各負其責,並且必須加強聯繫,緊密配合。最後,她又再三再四地囑咐你務必要抓緊時間;在這些大段大段的文字下面,她全都一一地點上了圓圓的着重號。

說實在的,在這之前,你想要調回家鄉去的願望,還並不算是太強烈。因為當時你分析了一下你們夫妻分居的利弊,還是覺得,分居固然寂寞苦惱,但是你本人可以投入到你的那些事情中去的時間,卻無疑不知是要多上多少。正因為如此,你也就一直對此事採取了一種順其自然的態度,何況,說到底,這件事的主動權,原本也並不在你這個方面。

然而眼下不同了。你又一次深深地領略到了這兒的狹隘、專制和野蠻。你暗想,無論如何,儘管明知家鄉也決非理想昌明之地,但是,那兒畢竟離文明和進步都相對要近一些……

既然恰好正碰上了這個機會,那當然沒說的。於是你立即便行動了起來。

因為畢竟早已在縣文教局「備過案」(凡有想調離本縣這種意願的人,當然也得早早地交份申請表候在那兒),所以趁着這個休息日,你徑直來到縣裡,找到了文教局主管人事調動的荼局長。

你說完原由,這荼局長便一邊用手指頭點敲着桌面,一邊顯得有幾分矯模作樣地微笑着說:

「照顧夫婦關係,當然,這是國家政策規定的,誰也不能說是不該照顧。不過,也要看具體情況。本縣的規定,想必你也聽說了,因為我們是邊遠縣,所以,持大專以上文憑者,想要調離,必須經過王縣長親自批准。」

這王縣長是剛上任的。你不知道,同上一任那位張縣長相比,他是不是更加不好說話。

「那,是得找他?」你問。

這荼局長模稜兩可地笑而不語。

「我這就去找,」你說,一面站起身來。

荼局制止住了你。

「莫去,去也沒用的,」他帶着點譏誚的意味說道。「成天去找的人太多了,下邊的人根本就不會讓你去見他。」

你剛想說個什麼,他那雙微微有些浮腫的眼睛懶洋洋地睃了睃你:

「──在這兒工作多少年了?」

「九年整。」

「嘿,運氣不好。老實說吧,我們內部還要掌握一個原則:至低限度,也得要在這兒工作上了十年,才能說想調走那話。」

你有些上火。不過,理智控制住了你。

「加上鄉下那六年,整整十五年了哩。──荼局長,在鄉下出大力、流大汗,該也算是在為本縣建設『添磚加瓦』吧?」

「……當然。」

「那……?」

他忽然顯得不耐煩起來。他推託說,他本人並沒有卡拿誰的意思,要找,你就還是找王縣長去。

既然如此,你便懶得多說什麼,起身上縣政府去了。

這荼局長說得果然不錯,那兒的人一口便回絕了你。

「王縣長開會去了!」一個辦事員模樣的人斜眉吊眼地瞥着你說。「回來?──這些事,我們下面的人,咋個曉得?或許,十天半月,都不一定哩!」

你當然明白「小鬼難纏」的道理,於是想了想,同樣也懶得同他多說什麼,便退出了那道修葺一新的鐵皮大門。

你鬱悶地在街頭徬徨上了好久。驀然,你想到了老尹,便馬上又去找他。

沒想到老尹竟交上好運,當上縣府下屬機關內一個小小的股長了。你在兩三個人的指點和帶引下,七彎八拐的,又回到了縣府大院,找到了他。

可喜的是他還沒有忘記你這貧賤之交。得知你的來意後,他頗為熱情地說:

「該走,該走,我一定為你盡力!──這王縣長向來愛聽我編的那些小玩意兒,又是和我一個公社出來的人,至今都還有玩笑同我開哩。」

本地人相互之間,有着千絲萬縷的、有時甚至是微妙得出乎想象的聯繫,這一點,你是知道的。因此,聽了老尹的話,你心下抑制不住地高興了起來。你暗想:興許,這回你確是「該走」了,不然,何以恰恰這時新換上了這位王縣長,而且偏偏他又還和老尹有着這麼一點瓜葛?

老尹又說,王縣長這人還是有點人情味的,如果他了解了你的情況,想必也不會死死地拘泥於那個規定。當然,這樣一來,你的希望更加滋長了起來。你重重地拜託了老尹一番。

老尹對你拍了胸脯。他叫你隨時留意他這兒的消息。臨行,他也微微地對你示意:這兒的人都很注重「情禮」,其實也並不要求許多,只要對方盡到自己的心意,就行了……

你自然明白他的意思。為了自己的「身家大計」,你肯定也不願再拘此小節了。於是,幾天後,你再次上縣城來時,也就儘自己囊中之所有,備上了好幾份禮品,分別給幾個與此事有關的人送了去。送給老尹本人的這份禮,老尹推讓了兩句,也都坦坦然然地收了下來。

荼局長和那日那兩個辦事員那兒,你也都老着臉走到了。你原擔心他們會不會故作正經使你難堪;可是,事情大大地出乎你的料想:大家都若無其事地便收下這禮,而且對你的態度,還當即便變得和藹了好些……

王縣長那兒,一直到後來,你終歸都沒去送禮。你半開玩笑地對老尹說,你可不能損了這位父母官的清德。

「再說了,人家是哪個層次的人!」你還加上這麼一句說。

對此,老尹只是笑了笑,也沒說什麼。

於是事情便按照設想的那樣進行了起來。你同石琴保持着緊密的聯繫:她那邊的事一有了點新的進展,她立即便通知你;同樣,你這兒的工作已進行到了哪一步,你也立刻便告知她。

王縣長那兒,老尹果然很盡責地充當了說客,並且還帶領着你去參見了他。這自然也還是有着一個過程。剛開始的時候,這父母官大人一口咬定,不管怎樣,此事都不可能破例。稍後,他也耐着性子,聽聽你的經歷了。接下去,當他得知你和你整個家庭的詳情後,他便沉默了下來,似乎還流露出了一種舉棋不定的神情。你一經覺察出這點,考慮之下,便又加了把火,把當初L老叔給你寫信的那件事告訴了他。──這倒不出你之所料:他的態度當時便大大地改觀了。最後他終於明確地表示:縣裡願意做這件好事。

他的旨意,在這兒確是不可違抗的。從這以後,事情便出現了真正的轉機:文教局方面馬上為你大開綠燈了。至於巴陽中學那幾位領導,更是一反當初聽說你想調走時那種大不瞭然的模樣,反倒慷慨地為你提供起時間上的方便來,只要你是為這事奔跑,他們也就乾脆對你睜隻眼閉隻眼……

儘管事態已象這樣,但這並非就是說,整個事情辦起來有多輕鬆順當。眾所周知,時下的人事調動程序有多複雜甚至繁瑣,而管理此項工作的那些機構,又只有何等樣一種辦事效率。總之這一階段你所經歷的那一切,都是冗長、乏味、紛繁且又難於說清的。反正,辦事辦到後來,要不是看到此事多少還算是已有了個好兆頭的話,你是連想都已經不耐煩再想到這件事情了。

而且,看來「跑調動」這種說法中的那個「跑」字,才真正是過來人的經驗之談,形容得再恰當不過。為了調動這事,你不知跑上了多少路:朝縣城跑,朝區里跑……就是朝那區里跑,也都不那麼輕鬆,因為跑上一個來回,也就已經是十來里路。萬幸的是,在這一點上,你的身份只是一個工人而非是幹部,因而還不用朝地區跑了,否則,那幾百里地,才真更是夠嗆!

為了不誤時機,你同石琴相互都是用電報或長途電話聯繫。好在巴陽鎮郵局也開設有這兩項業務。不過,就算這樣,在採用電報聯繫的時候,情況也都比交通方便的地方以通信這種方式進行聯繫好不了多少,因為郵局從來都不把郵件送到學校來,而學校則向來都是三天兩頭的才順便叫人去那兒一趟,這樣,眼下就全得你自己時常跑去那兒清問……至於說到掛長途電話,那更是惱人。不知為什麼,這全都是只有在夜間才便於進行的。而且,雖說郵局可將它轉到學校值班室來,但是由於路程遙遠,線路裝置又差,且是經過了多次轉換,所以這通話雙方竟至於時常都象是在爭吵似地大聲吼叫,彼此也都還不能夠精確地聽清對方的意思……

不過也仍舊是那句話:這奮鬥既然已不是沒有希望的,你們也就對此顯示出了高度的耐性。

陽曆三月十八日,事情在你這方面取得了決定性的勝利──你親眼看見文教局一個辦事員把那份關鍵性的公函寄出去了。這是及時的。於是你當即便在這縣郵局給石琴拍去了一份電報。

石琴欣慰地來了份簡潔的回電,電文只是「到時我來巴陽」,而不象是平常那樣,末尾都還要附上一至三個「切」字……

連日春雨濛霏。閣樓周圍的松色都由蒼褐轉為青綠了。雜草、蘚苔甚至於石頭,全都象是灌滿了生命的漿汁。檐下那掛簾似的藤蔓上,綻開了無數可愛的新葉。舉目一看,這整個世界,就如一個朦朦朧朧的青色夢境。

你在等待着那一天。你時常都在朝着家鄉那個方向眺望。在這種帶着焦灼感覺的喜悅之中,偶爾,一種古怪的不安之感也倏忽襲上你的心頭。你對着春雨沉思:「這綿綿不斷的、於萬物都堪稱『好雨』或『喜雨』的生命之源,對我來說,又意味着什麼呢?該不會……」

你不願再往下想。你對自己說,這都是因為你已經變得太敏感了,才無端地象這樣疑神疑鬼的。

於是你調節着自己的神思。你要自己抓緊這最後的單身漢生活時機,好好地處理一下應該處理好的事務。

月底那個星期天,恰是你的休息日。你清理了一陣文字稿件,又把眾多的畫作歸了歸類,並且還把有些畫打成了捲兒。你正在考慮,真要離開這兒,還得準備一些什麼樣的傢伙,才能妥善地將這批畫帶走,突然,門被篤篤地敲響了起來。

是石琴!──你還沒看清她,她卻失聲地哭着撲向了你的懷裡。

這決不象是喜極的嗚咽。你預感不祥。於是你穩了穩自己,作好了應付一切的思想準備。

「……命,我們就……只有這樣的命!」石琴哽噎地說。不斷地從她眼中湧出的淚水,霎時便將你的胸膛打濕了好大一片。

你鎮定地撫慰她,要她告訴你,事情究竟是怎樣。

「說吧。不論是怎麼一回事,都沒有什麼。」

「你……你倒沒什麼,……我……我是經受不住啦!」她失卻理智地叫道。於是她斷斷續續地說:沒想到這回廠里早就為這個名額留了個「後手」,說是怕的又遇見上回那種情況,把指標白白地浪費掉。抵到本月二十八號(也就是昨天),勞資科都沒有收到有關你的那份公函,他們便把那個名額轉交給一個就近調動的人員了,還假模假樣地給你這邊來了份文,解釋這種情況……

「昨天,那個人當即就已趕辦了手續……我昨晚正好又去清問這事,才……知道。我一趟就來了這兒……廠里,也真缺德:這幾天,居然……居然都沒對我露一點口風!我真懷疑,這裡邊,是不是……有什麼名堂?──唉,也怪我們大意了!」

聽着她這些不大連貫的話,你僵住了。你明白它們對於你來說意味着什麼,並一時幾乎不能夠接受它們……然而,這畢竟又是不能不接受的,於是你恨恨地猛捶了一下桌面。

你想到了這些天來那使人猜疑的雨,也不由自主地又想到了「命」這個誰也無法說清的字眼。恰在這時,石琴也說:

「是這場雨害人……路上,好些地方,都還在修路。說是,有個地方滑坡,班車都停開了好幾天……」

你倆的眼光匯在了一起。

她的眼神是異常淒涼的。她顯得極度沮喪。看得出來,好些年來一直支撐着這個年輕軀體的那股子積極精神,就為這事,已經突如其來地一下子徹底垮塌掉了。

「我受不了。……我才清楚這事的厲害性。──我受不了!」她喃喃地說着,忽然尖利地叫了起來。

你無言。但就在這無言之中,你固有的那股頑強甚至冷酷的力量,正在你體內飛快地蘇生。

「完了,幾年之內,都根本就不可能再有這種事了!──唉,一場什麼樣的辛苦,通通都付之東流!」她又說,口齒一下又變得十分伶俐。

你看着她那微濕的頭髮和衣衫,以及褲腿上的泥點和那雙骯髒的腳,心頭驟然湧起了一股難以名狀的熱潮。你猛抱住她,失口說:

「我害苦了你!……我連累了你!」

她哀婉地搖頭苦笑。

「也不是這樣的。只是,一路上我都在想:我向來都誇口說一定要把你弄回去,這,是不是也太不自量了?」

你尋思着這話,一時沒有吭聲。

「我們遠走高飛吧!……我聽說,好多人都已在跑海南!」她熱烈地、神經質地提議。

開發海南島的事,你也早已聽說了。你還曾經私下掂量過你的情況;但最後你認定,那確實不太適合於你。

然而眼下正是這一點使你感覺不解:以石琴的心性,分明還正適宜於──至少是基本適宜於──處在她眼下的這個工作位置;既然如此,以目前的情況,充其量也只是你們在一定時期內不能常在一起罷了,但畢竟兩人都還能有各自適宜的生活方式,那她何以竟至於想要選擇走那條路?

於是你就此問她。

「你覺得就維持現狀,比什麼都難受?」

她垂下頭,好一陣都不開口。後來,她象是鼓起了很大的勇氣,才說:

「是的。你倒可以旁若無人地過你的日子,但我卻做不到。我是生活在一個大大的包圍圈中的……唉,你不知道別人看我的那種眼光!那些人,好心點的,還說只是時常來『同情』我;若是平常就同我有點什麼疙瘩的人,硬是在看我的笑事兒!……還有我家裡,這你是知道的。他們總是覺得我……咳,不說了,說來你肯定生氣……」

這當然很刺傷你。不過你不屑於計較這一點。你倒是設身處地為她想了想,覺得她確實也有不少難處。於是你不禁深思起來。

「本來我自己倒是很清楚,」她又說。「你是一個完全與眾不同的人,甚至超過了當初我的理想。前段時期,到處都在討論『中國到底有沒有真正的男子漢』,真的,我還私下裡自豪過……可我畢竟不是生活在真空裡,也不可能僅僅生活在自己的美夢中。我受不了世人的白眼,更聽不得父母對我的念叨!……」

「對於一個境界已止於此的人,怎麼又可能再過分強求他呢?」你愣神望着她那張不斷翻動着的小嘴,暗忖。

「自家人象這樣,不去張理他們,倒也罷了。可外邊呢?──你不知道,這回為了這調動的事,我感覺得,這人身,都受了多大的侮辱!」她越發激動起來。見你象是很吃驚地望着她,她解釋說:「倒不是說真就有啥。有辱人格的事,我是決不會去做的。但問題在於,那些人,特別是那姓柳的,這有名的色鬼,見你在求他,就要在你面前說些不三不四的話來撩你,或拉你一把、拍你一下什麼的,你也就不敢同他過於認真了呀!」

說到這兒,你們對望了一眼,然後都低下頭來。她又滴下了幾顆眼淚。你的牙根兒在格格地作響。

「你也是的,」歇了一會兒,她幽幽地看了你一眼,埋怨着說。「在這種環境裡面生活,也別太剛硬、太高傲很了呀!象這回學校要你教書,你為啥又不可以先答應下來?還有,象那回你說過的那個什麼老叔主動寫信給你的事,為啥,你就要把話說得那麼絕?我說呀,你這個人,滿心就塞着你那些完全不切合實際的想法,根本就沒有一點象要在這地上過日子的樣子!」

也許她說的是對的。極端地不合潮流,顯然正是你的一個致命的弱點,至少照世俗的觀點來看是這樣。

你憂傷地笑了笑,也沒說什麼。

「我說,還是改點兒吧!」她祈求說。

「我這人,這些年來你還不夠了解麼?」你平靜而且淡淡地說。

沉默。

「我知道,我是根本就駕馭不住你。」她突然賭氣似地說。「可是,你,也該稍稍為我想想啊!」

你正想說什麼,她接着說:

「我反覆想過的:我,已經為我倆的事,盡到自己最大的努力了。我還想:或許,你是不是覺得,我這人,太沒能耐?……」

你想不出她為什麼會象這樣說。不過,話既又說到這兒,你心頭正已形成的一個看法,也就正好說給她聽聽。

「我敢以我的人格發誓,」你說,「我不但從未在這個方面苛求過你,正相反,我一向都覺得,我太叫你辛苦和為難了。特別是聽了你剛才的話,我更是知道了你在你生活圈子中的委曲。……嗯,既然如此,我們既無力量改變我們的處境,又不能心平氣和地順從對方的……生活理想,那麼,我想,我們何必要把我們的關係,永遠都變為一種枷鎖呢!──你說呢?」

你感覺她打了個寒噤。接着,她緊緊地抱住你,一面淚若泉涌,一面沒命地在你的嘴上、臉上和脖子上頻頻親吻了起來。

當天就談到這兒為止了。而且一連幾天都沒有再接觸這個話題。這幾天裡,她對你曲盡着婦道,──這與其說象是一個溫情的妻子,不如說更象是一個狂熱的情人。不過,你看得出,她心中正在進行着一場苦苦的鬥爭。

對外人,她坦率地承認了你們這次的失敗,並說她這只是得便來你這兒。你問她,在單位上象這樣說離開就離開,怕不怕人家怎樣。她卻惡狠狠地笑了起來,說:

「哼,倒要看又能把我怎樣!」

她一共在你這兒待上了整整一星期。臨走的前夜,那個話題,終於又談起來了。

「恐怕也是該象你說的那樣,」她帶着痛惜的神情將你緊貼在她溫軟的胸脯上,顯得很清醒地說。她那含淚的眼中,已找不出一星方才那番顛狂的余火。說着她默默看你,伸手輕柔地拂去了你前額上沁出的一點微汗。

你明白她終於敗了。但你為她感到慶幸。

「終歸當過知青,明智。」你心想,也說不清是在讚賞還是在慨嘆。不過,一個人不要再勉為其難地同自己過不去,這一點,無論如何,也是你十分贊同的。

於是你輕輕地、同時也是明白無誤地點了點頭。

她的淚水從眼角兩側向鬢角流去。

「是我對不起你……」她嗚咽說。

你連連搖頭。你真的不象這樣看。

「呵,可惜我們沒個孩子!」她又嘆道。

你不解地看着她。

「你以為我還會怎樣?」她懂了你的意思,冷笑着說。「我答應你,是因為我終於看出了自己的弱點,不願意再打腫臉充胖子了。我只是答應放下那個我實在背不動的包袱;別的,你當我還會怎樣呢?」

你驚訝不置。你發覺,她對你來說突然又顯得異常陌生了,整個女人對於你來說,突然也都變得完全徹底的不可理解了。

「『除卻巫山不是雲』這話,我也聽說過。」她微眯着眼睛,愣神地望着天花板,卻把你的手移向她那細膩豐腴的兩乳之間,又說。「我的心永遠都是你的。只要你不再娶,今後,或許我們還會象這樣相會,也不一定。」

你的手隨着她的心微微地跳動。你的心裡又有些發熱。但是你並沒相信這話。你覺得,所謂「永遠」這一類的言辭,事實上並沒有多大的實際意義,它不過是表明一個人在說它的那一瞬間的一種主觀願望罷了。

天亮後,石琴流着淚走了。你沒有去送她。這是你倆商定的。因為,你們都覺得,象這樣,對於兩人來說,還稍稍要好受一點。

……整個白天你都在學生食堂里度過了,連中午都沒有回來。晚上,當你獨自躺上床,並嗅着她留下的氣息的時候,你濕潤着眼沉重地想到了她,也想到了這兩三個月來你們所作的那場堪稱壯烈的為你爭取還鄉的奮鬥……於是一時一種空前絕後的孤寂渺茫之感,大潮般地撲上了你的心頭。

「家……家鄉……父母之邦,──可我的這一切,究竟在哪裡?」你喘息着自問。

21、孤獨,虎一樣的孤獨……

你和她很快辦完了手續。而且,你也把「調動」那事留下的問題處理完畢了。這兩件事,尤其是前一件,自然又象是在無數張扯淡的嘴中撒上了一撮鹽……不過,既然鹽嘗多了也都不甚覺得咸,那麼大家老是談你,談久了似乎也沒有多大趣味,於是不光是你的事,就連你這個人,慢慢的,也都在人群中給淡忘了……

弱者和強者都會感到沮喪,但後者的沮喪不會是永久性的。你依然漸漸振作了起來,又全心地投入到了你的一些新的計劃之中。

還在剛取得文憑的時候,你就報名參加了一個兩年制研究班的函授學習,所學專業為國內新興的「中外比較文化」。說實在的,當時你的學習動機,主要是想再弄上個更「高檔」些的文憑,因為你已感覺到,「讀書取證兒」這一類的事,對於你來說,竟是遠比成就其他的事來得容易,而一旦真弄到更高的文憑,在這個社會,顯然又將有助於你真打算成就的那些事。

正式開學後,你才知道事情並非如你設想的那樣。這兒沒有「自考」那種嚴格的考試制度,因此國家也就沒有承認其學歷。

不過,話雖如此,失望之感在你還是很快便消失了。因為那兒寄給你的那些的確頗具深度的教材,一下子便引起了你的興趣。你越是潛心鑽研它們,則越是真正認清了這事的價值。它使你這些年來對本民族的和世界其他文化的認識更加理性化了。而且,十幾門較高深的功課匯集在一起,更是大大地開闊了你的眼界。於是你很快便真的對此着了迷。

你頭腦中出現了數不清的構想……自然,因為你只是處在這樣一個可嘆的位置上,所以,即令你的那些想法再有價值,它們也沒有實現的條件。不過儘管如此,你仍然沒有灰心;你想,你要在自己的有生之年內,以全副的心血,至少讓它們幻化作一種形諸紙面文字的理論,哪怕只是在極小的圈內流傳……為了這個目標能夠得以實現,甚而至於,連對於純文學和純藝術的興趣,你都好象慢慢地變淡了一些……

暑假,這研究班在省城進行面授學習的時候,我和你認識了。因為我也曾是落戶在巴山地區的重慶知青,並且在參加這研究班之前,同樣也是通過高教自考取得的相應文憑,所以,我們兩人在此時的同學關係之外,也就還另有着幾重可供結識的因由。

我倆居然十分投契。我對你這人極有興趣;因此,這面授結束之後,我追隨你,來到了巴陽中學。

一個不眠之夜,在黑暗中,你把你的整個身世,連同這些年來你所從事的工作,以及眼下你的一些新的想法,都仔仔細細地告訴了我。

後來,當你那十年心血的結晶呈現在我面前,並且你還對我說出了那麼些足以駭世驚俗的話的時候,一個想要寫寫你這人的強烈念頭,便在我心中萌生了。我覺得,以你為文,已無須乎再進行多深的構思,一切差不多都已是現現成成。

我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了你。

沉默了好一會,你總算是答應了我。不過你提出了幾個條件:第一,作品不能「趕風」或媚俗;第二,要寫,就務必要寫出一個真正的你,尤其是你的毛病要寫夠;第三,不是必須涉及的事,就不用去涉及,而且,作品中的你,不要任何姓名,連假名都不要……

這好說。我統統都答應了你。

「我就把你叫做『你』吧,」我笑道。

你點頭。「我只要求你着重寫出我的這種孤獨感。」沉吟片刻,你又加上了這麼一句。

這原本不錯。不過,我覺得你的這個要求本身,似乎未免太帶個人色彩了。

「眼下強調『孤獨』的東西這麼多……」我微示你。

你當即明白了我的意思。

「不錯。但關鍵要看它是不是在無病呻吟。──總不能說有了李鬼,連李逵也都得改名兒了吧?」

我含笑看着你。你又說:

「當然,能道明我的理想,更好。」

我稍感惶惑。你淡淡地點了我一句:

「你不覺得,那並不新鮮的『世紀末』觀念,眼下又已經在我們這一代人中蔓延開來了麼?」

我渾身的毛孔都象是緊縮了一下。

「『非英雄』確乎久矣,」我深有同感地想道,一面出聲地叫了起來:「──是該重新樹起一面英雄主義的大旗!……好,你我都盡力為之吧!」

你深邃的眼神對我傳達出了你我之心的確相通的信息。我默默地注視着你那已有了點中年男人成熟味的,於俊美中卻又滿帶着一股無法壓抑的陽剛之氣的硬朗面龐;想着自己既已知道的有關你這個人的那一切,無論是你的遭遇,還是你自身的天性及其才、德、膽、識,於是一種想法突然出現在我的腦袋裡。

「他象是我們這個時代的人嗎?他究竟有無可能真正與這生存環境契合?也許,象他這樣的人,就該是生活在下一個世紀。──抑或是,他原本就該屬於逝去的時代?」我反覆地問着自己。

你顯然正在想着別的。

「有時,我又感覺自己並不孤獨。」你開口說。「比如說這次參加面授吧,當時我從導師和同學們那兒,就感覺到了一種與我的心靈十分相近的精神力量。……咳,當然,從總體上說,還甘願為所謂『精神』獻身的人,眼下也是太少了一點兒。」

我避開你犀利的目光,默默地用我所理解的你說的這標準審視着自己。

「走『嚴肅文學』這路,目下也是夠艱難的啊,」你望着我微笑說。「聽說,連有的堪稱一流的正宗文學刊物,都已經面臨停刊的危險了!」

「唯其如此,就正需要我們挺住。」這回我淡淡地說。

你讚許地點頭。接下去,使人不解的是,你卻忽然又顯得心不在焉了……

為了滿足我的好奇心,也為了我寫作上的需要,你帶我到天河嶺上去了一趟。自然,巴陽鎮那邊,以及這巴陽中學周圍的環境,我也都由你帶領着,儘可能詳細地了解上了一番。

在孟穎棲身的地點,我偷眼看你。你臉上並沒有流露出什麼傷感的神情。甚至於,當你指着那株青枝綠葉的山茶叫我看的時候,你那時常都顯得深不可測的眼中,還再明顯不過地泛起了幾點明朗的輝光,正如我們平靜地追憶着兒時歡快的時候一樣。不過,當我們臨下山之前,一條麻褐色的大狗遙遙地目送着我們,卻又並未對我們表示任何敵意的時候,我看見你飛快地瞥上了它一眼,然後連忙別轉開臉,還悲憫地將雙眼都緊閉了起來……

我明白這都因為它是玄豹的同類。好一陣,我都沒有對你說什麼。後來,還是見你又提到了生活中的一些事,我才忍不住也向你問起了石琴。

提起她,你的眼神顯得有幾分複雜。你不大情願似地對我說,反正時至今日,你都完全不知道她的半點信息,不過,據你多年來對她這個人的了解,也許你和她今生是還沒有真正結束,也不一定。

說實在的,我無法理解象石琴這樣的女性。然而她的存在又確是實情,因此,我也不能不承認這世間確有這樣的心性。

一時我對你建議說,你和她,是不是乾脆就可以重建一種情人式的關係。──而你卻當即便嘲笑起我來。你說到了「國情」這個字眼,並且加重語氣,說到了在你和她具體的生活圈子內,這種事情的徹底不可能性,尤其是她這人本身對此必然存在的障礙。

雖然說不準今後「國情」究竟還會怎樣發展,但我也的確知道至少在眼下,我說的那話還是「冒進」了一點,特別是在這些蔽塞的地方。既經想到這兒,我問:

「呃,我就不明白,象你現在這種情況,為啥不就也來它個『三不要』?」

你異樣地朝着我微笑了起來。

「這就正所謂『選擇』啊。……當然,真到我感覺有那種必要了的時候,或者就說是連我都感覺絕望了的那個時候吧,我想,恐怕我多半也會象那樣做的。」

我玩味這話,明白了它的含義,於是不再追問什麼。

以後的幾天,我們都沒有再提到這一類的話題,而是灑灑脫脫、痛痛快快地消閒玩耍了一下。我們主要都在崗上的松林間遊玩。能夠在此炎夏中體味到松蔭的滋潤與清涼,能夠在此喧囂隔膜的塵世中感悟一見如故之人對自己坦然敞開心扉,這樣的境界已幾乎是完美的。不過唯其如此,它又似乎反襯出了我們人生的缺憾。

我這人也一向都以其「背運」著稱於友人中。但同你相比,我有父母兄妹、妻子女兒,而且經過努力,還畢竟已擺脫了「上山下鄉」殘存的惡夢,回到了日漸朝着文明和進步方向邁進的故土……「知足」固有其墮性的一面,然而面對着你,還有幾人,敢濫言自家的命運不濟?

這天從崗子上下來,一個光眉鮮眼的漢子(其後你告訴我,這便是邵俊德)來到閣樓里對你說,學校要進一步整頓後勤組,抓抓職工們的「思想建設」,所以,從明天起,你們就要開始上班。

我發現,他對你說話,顯然是努力在壓抑着心頭的一種火氣。而且,連他投向我的那種目光,也都象是帶有惡意的,至少也是含有戒意的。我想,他必定極懂「物以類聚、人以群分」這個道理,因而認定同你這個怪物相與的,不消說肯定也都是一個怪物吧。

「看見沒有,又『抓』起來啦。」他走後,你鼻子裡帶着點笑音,對我說。說着還補上幾句:「這個地方,在文明方面是落後的;但在這些個方面,卻真的比大城市都更加『先進』。我敢說,他們都正是『文革』最深厚、最可靠的『群眾基礎』!」

我苦笑了一下。我當然懂得,你都是為了什麼,才情願還守着這樣的環境,因為它相對而言還算是安定。雖說眼下你究竟具體是在致力於什麼,你始終都對我說得不夠明確。

其實這也不必去清問。反正我知道,你我這些人,儘管外表沉靜,但其生命的本質,便是不甘寂寞的……

「我曾經儘量地與他們妥協,但終歸還是被他們視作異類。」你又說,眼中流露出沉思的神情。我以為你接着還要說什麼,你卻已抿緊了輪廓分明的嘴唇。

我說,既然明天你就要上班,那麼我也就明天一早就走。可你堅決地挽留着我。

「你們當老師的,還要到月底才上班,這誰不知道?……多玩幾天吧;這對我來說,實在太難得了!」

我能夠體會到這話中的衷情,便只好答應了下來。而且說實在的,與你相交,這對於我來說,更是一件可珍貴的事。

於是,從第二天開始,你上班去後,我便呆在你這閣樓里,一一地翻閱着你的作品。在這兒,我當然不能細細地描述我看了它們後的複雜感受連同對它們本身展開什麼評論了。我只能說,我是懷着一種無法平靜的心情在閱讀和觀賞着它們。──或者我也可以象這樣說:不管是書稿還是畫作,儘管嚴格地說來,眼下它們還不能說就已經是完美無瑕,但是,從總體方面看,同現階段國內的普遍水平比較,它們確實不容置疑乃是第一流的藝術品……

我時常掩卷踱向那窗眼跟前,望着遠方深思。透過那一碧若洗的松枝間的縫隙,剛好可以遙遙地望見被暑日曬得刷白的天河嶺。我切實地感覺到,在這兒,你曾經歷過了多少憂患和悲喜……

風把松間的靈氣灌入我的腦子。我從深思中躍出,喟然自語:

「唉,誰能料想到,在這片荒涼貧瘠的土地上,在這個終日吱呀作響於幾株老松之上的破敗閣樓中,竟然活躍着這等樣一個永遠都自強不息的自由靈魂!」

「這兒是一個寶藏,一個真正的寶藏,儘管還沒有任何人承認它。」接着,我在肚裡對自己說。想到這一點,我加倍地激動了起來。我問自己:這世界上,還有哪個民族,對自己的這種優秀兒子,會始終都是這麼一種態度?

你下班回來,我們多半都在談論着文學和藝術。我看出,在談到你的這部功成過半的大部頭作品的時候,你常常目不轉瞬地看着我的眼睛,臉色也頗為嚴肅,就象是在考慮着一件關係重大的事情。

終於,在我臨走的前夜,你對我說出了一番我既不敢相信、又不敢接受的話。你說,你決定把這部作品送給我,由我來完成它。

「我看出你適合幫我這個忙,」你平靜地說。「我的時間實在是太緊了。而且,人貴自知,我已漸漸地發現,我並不太適合搞純粹的文學,──也許,某種學術,才是我真正的歸宿。當然,恐怕到老之後,我只畫畫,也不一定。」

我實在不知該說什麼才好,──因為,從來聽過有這樣的事麼?

我正要推辭,你攔住了我。

「我猜得到你的意思。你不必這樣。我自然很清楚它的價值;但我更認為,關鍵是得有這類的作品,至於說它們是誰的,那終究是次要的事!」

啊,這是何等樣的超脫!我渾身的神經都微微地震顫了起來。還未等我說出個什麼,你又淡淡地笑着說:

「從前我渴望功名,現在不知怎的,倒有些淡心了。我喜歡象盧梭那樣,一方面以一種最平凡的技藝維持生計,一方面默默地為這世界做些自己還可以做做的工作。……唔,其實你萬勿以為我把它交給你是便宜了你;這是坑了你,都不一定哩!」

在這樣的胸襟跟前,再畏畏縮縮、忸怩作態,反倒顯得有些小家子氣了。於是我遲疑了片刻,便鄭重其事地答應了你。我向你表示:我一定竭盡全力,不負你這重託。我還說,倘若今後這作品真能問世的話,那上面首先還是該署上你的名字。至於我的名字,肯定是該附在你的後面……

你大笑了起來,似乎在笑我終歸未能免俗。

「那有什麼意思?何況,這兒我交給你的,還只是一個不成熟的東西,就是說,我差不多就只算是給你提供了一份素材。」

我堅定地認為這俗不能免。兩人都堅持着。最後我想出了一個折衷的法子:真有那天的話,乾脆在作品上另外用上一個筆名,我倆自知那是怎麼一回事,就行了。

這顯然並不違背你的初衷。你答應下來。於是一項協議便算是搭成了。

「這確實是我們朋友間自己的事,」你說,一面將那一大摞手稿整理好,裝進了我的大挎包中。

我第一次如此沉重地感覺到了「朋友」這兩個字的份量。

次日一早,你不管邵俊德等人高不高興,硬向學校請了個假,送我去火車站。

這火車站在離此二十多里的一個山凹處,極小,也不通汽車,因此我們沿着一條隱伏在蒿艾和刺棘叢中的機耕道走向那兒。在路上,你很少說話,象個孩子似地將我的挎包斜掛在肩上,偶爾還踢踢路面的石子。我感覺出,此時此刻,充盈在你心中的,必定也是對這些天來我們共同生活的一種深切的留戀。

果然,你忽然開口說

「我這人生就不該結交朋友,有一兩個相知的,也總會被所謂命運驅散……」

我也點頭嗟嘆。但,──象這樣的問題,真有人還能夠解釋清嗎?

我更多地仍是在想,象這樣一個人,為什麼在我們生存的環境內,竟會只是這麼一種境遇……正想着,你打斷了我的念頭,說是離那趟「普客」進站的時間已經不遠了。於是我們加快了腳步。

我順利地上了車。你在車窗前守上了片刻。沒有惜別的套話。我們都心知,只要有機會,我們就還會再見的。列車起動後,你默默地看着我點了點頭,便回身朝着那矮松崗方向走去了。因這凹地十分開闊,好一陣,我都能夠憑窗眺望見你的身影。

你出沒在黑麻的荒棘叢中,穿着一件土黃色的寬大衫兒,雖說整個越顯越小,但步態卻始終是那樣的自信與沉着。四周的大山,環抱奔趨,象是大張着手臂在等待着你。我極目看着你那正逐漸消失在晴光之下的孤伶伶的遠影,不知怎的,竟自然而然地便聯想到了那歸山的虎。

我不知該是發怎樣的感慨才好。愣神地在心頭思考上了許多,最後我在肚裡且嘆且問:

「排開其他的一切都不說了。作為他本人來說,堅守這樣的路,除了獻身精神之外,是不是也還是為一種潛在的所謂『儒者』的觀念所囿?」

舊稿。

紀元2005年初冬,

江南蛻心堂改錄。

電郵:jndrtsl_660@sina.com

jndr@163.com

評論列表

頭像
2024-03-19 05:03:25

有情感誤區能找情感機構有專業的老師指導,心情也好多了

頭像
2024-02-19 19:02:59

老師,可以諮詢下嗎?

頭像
2023-07-17 18:07:18

如果發信息,對方就是不回復,還不刪微信怎麼挽回?

 添加導師LINE:jaqg

獲取更多愛情挽回攻略 婚姻修復技巧 戀愛脫單幹貨

發表評論 (已有3條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