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之際一俠士，箭法如神震懾金牛道，還學趙匡胤千里送京娘

「筆記中的武林」第二篇：《汪十四》

明清之際，蜀中某地。

世人皆知蜀中多山，此地山川殊勝，層巒疊嶂，真可謂是氣象萬千。

這一日，西川某重山疊嶺之中，金牛道上，正有一隊商賈行來。金牛道與米倉道、荔枝道等並為陝西入兩川要道，商賈逐利而走，平時各古道之上熙熙攘攘，倒也平常。

而這支商隊卻有些不一樣。哪裡不一樣？

按說行走四方之人，大都慷慨大器，以一聲「豪傑」稱之並不過分，行路之間當有歡聲笑語，間或有歌聲直衝雲霄，引得行人側目才是。而這支隊伍卻只有馬牛的蹄聲橐橐，人群沉默着往前，時而有人憂慮地抬起頭來，看着兩旁的高山峽谷。

馬隊

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使人聽此凋朱顏！

不入兩川，不知行路難。

四川自古便是天府之國，有唐以來，成都府已有「揚一益二」之稱，本朝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遂有四方商賈輻輳，一趟往來數月，往往獲利數倍。然而盛世之下，亦不免有難以果腹之人，近年以來，幾條古道之上都出現了盜匪，往來商賈腳夫，時有被劫掠一空者。是故漢中城中常有告示貼出，內容都是招集眾商進川，大家結伴而行以壯膽色，你托我我托你，就這樣組成了一支支商隊。有些實力雄厚的商隊，更不惜高薪聘請武林好漢保護，弄得每次販貨都像走鏢一般。

說時遲那時快，眾人正行之間，忽聽前後各傳出喀喇喇一聲響，兩株大樹轟然砸倒在路，封住了商隊去路。跟着跳出一群身着勁裝的漢子，招呼也不打一聲，持刀掣棍徑直衝入人群之中。

本支商隊的領隊汪姓商人乃是漢中城裡新安豪富的心腹僕人，他見匪幫終於出現，竟長出一口氣來：該來的始終會來！好在自己早有準備！他急急退到一騎身旁，連拱手也來不及便道：「汪兄，仰仗了！」「放心便是，有我汪十四在，必不使你等為區區賊奴所困！」那自稱「汪十四」的赳赳大漢說罷，彎弓挾矢在手，飛騎直出。

多年之前，新安汪十四之名在兩川盜匪口中是一個禁忌，他們劫道只為財物、不想殺人，但這汪十四卻是非殺不可。一見他再次單騎沖陣，密林中埋伏的幾個弓箭手也不客氣，抬箭便射，箭似流星，颯沓而至。汪十四也不懼、也不閃、也不避，縱馬飛馳之間，一張硬弓拉得滿弦，上面搭了不下五枝長箭，嗖嗖射出，便將對面來箭劈為兩半。又有兩箭飛來，他使一個鐙里藏身，又還了兩箭。

忽聽商隊之中幾騎大喝：「休傷我新安壯士，我等來助你！」幾騎持刀打倒身旁的盜賊，策馬而來，護在汪十四兩側，眾人合力殺向前方。此時汪十四與林中的弓箭手已對了三十餘箭，眼看對方箭勢已衰，心下大喜，便要一鼓作氣射翻他們。右手伸向腰間箭囊，忽覺一陣刀風掠過，連忙縮回，只聽嘩啦啦一聲，箭囊已被人所斷，掉在地上。與此同時頸上一涼，一把刀已架到他脖子上。

原來助他的幾人跟盜匪正是一夥，他們為取他性命，不惜遠赴漢中假扮成客商，成功混入這支商隊，就是要在關鍵時刻暗算汪十四。

汪十四一聲長嘆，扔掉長弓，束手就擒。

這汪十四到底是何人物？何以讓盜匪如此痛恨？

箭士

新安，即徽州。孫權始立新都郡，晉滅吳後改為新安郡，隋時析為歙、睦二州。宋徽宗時，改歙州為徽州，改睦州為嚴州，後歷經沿革，現在為安徽、浙江、江西三省的黃山、績溪、婺源、建德、淳安一帶。

「前世不修，生在徽州；十三四歲，往外一丟；包袱雨傘，夾着就走。」自明中葉以來，因可耕用土地奇缺，而急劇增長的人口又使新安人必須走出去，靠勤勞的雙手打拼出一片天地，久之便促成了近代史上著名的徽商群體的崛起。其時一郡之中，在邑人口不過十之二三，而十之七八都行走東南西北四處經商，四川自然也在他們的商業拓展之列。

新安汪氏有子，因在他族中十四，人都稱作汪十四。及至後來，這名字傳來傳去已傳成了他的江湖綽號，真實名字就更沒人知道了。汪十四自幼不慣讀書，亦不屑經商，性子慷慨激烈，雖是江東人，卻大有北地燕趙之風，他習得一身好武藝，極善騎射工夫。他有一絕技，若有人向他射箭，他也不閃不避，只要聽到嚆矢之聲，便挽弓搭箭相向，箭鋒相觸，自空中墮折。需知箭是活物，既小且速，要射中箭鋒實不啻射中天上飛鳥，如此神技，又比百步穿楊高出不止一籌了。

汪十四學成武藝，便出遊天下，偶游西蜀，新安商人聞汪十四勇名，都拜倒在他馬前請求相助。汪十四慨然應允，護送眾人入川，一路上遇到的盜眾不下十伙，全仗他箭法如神。盜賊都懂，這一箭人家破羽，再不趕緊走下一箭就該取你性命了！於是都被汪十四逼退。

這樣走了幾趟之後，綠林之中都傳誦汪十四之名，極為。可是既然做了強盜，那便得靠打家劫舍活着，失一次手也就算了，次次失手那山寨中百十張嘴就都得餓着了！要一直失手，大家也別做強盜了，趕緊刨個坑把自個兒和一家老小埋了吧！

那汪十四這麼做，分明就是斷人財路啊！

就這樣，川西群盜有多怕汪十四，就有多恨他，要不是打不過他，早就幹掉他八百回了。

馬賊

就在這時，忽有好消息傳來：那汪十四，也不知咋想的，忽然回徽州去了！

這條消息確實屬實。原來汪十四走了幾趟後，因無敵手，便大感寂寞；又以自己即將人到中年，難免會像劉備一樣發出「髀肉復生」的感慨。一番權衡深思之下，便不想再在江湖上拼搏，他說道：

我已經漸漸老了，竟然還是不思歸計，徒然帶着一弓一矢踏遍山川，去兇險之地與狼蟲虎豹搏鬥，靠這些舉動來贏得江湖聲名，這是匹夫之勇啊！大丈夫不當如是。

說完這句話後，汪十四就在漢中城中宣布退出江湖，瀟灑回了徽州。回去之後，天天靠田園生活自娛自樂，絕口不問江湖中事。

他這一走，可把蜀中群盜高興壞了，於是又呼嘯來去，打劫過往商旅，無論是陝西的還是新安的商人，都蒙受了大大的損失。不久，大家便聚在漢中府一位僑居富商的府中商議了。席間眾人七嘴八舌，深以匪患為慮，最後才由一位德高望重的老人代表大家向這位富商提出了請求：請他代請汪十四出山！

這富商姓汪，正是新安商人，據說還是汪十四的本家族叔，就是不知道隔了幾輩就是了。總而言之，他既然是徽州人，又確實姓汪，那麼可以肯定必然能夠找到汪十四。不管怎麼樣，大家都拜託他啦！

說來汪十四的確是此人的一位侄子，前番汪十四闖蕩江湖，何以在最後一站來到漢中？便是探望這位本家叔伯來了。此人難卻眾人之意，躊躇道：「舍侄自言退出江湖，他既如此決定，我們這些做長輩的便不好再說什麼。可是如此情勢，卻又非他不可，真所謂『斯人不出，如蒼生何』！不如這樣，我令府中健仆領你等去新安，你們說幾句軟話求他，老夫這邊再寫書信一封，希望十四兒能夠回心轉意。」遂派出一位心腹僕人領眾人到新安，一下就找到了汪十四的門口。

且說汪十四展開書信一看，已知何事，本待置之不理，卻對書信中一句話深為動容：

彼輩皆謂，『願乞壯士重過西川，使我輩弱者可強、貧者可富，俾嘯聚之徒大不得志於我旅人也。壯士其許之乎？』

人以壯士稱我，我自當以英雄待人。汪十四想至此處，雄心頓起，就對這些人許下諾言，同意出山。他一刻也不肯耽擱，立刻趕到後院收拾馬匹弓矢，大笑出門，眾人連騎而去。自此巴山蜀水之間，復有汪十四馬跡焉。

慷慨激昂

現在該輪到綠林豪傑跺腳罵娘了。

汪十四再次出山的消息像秋風一樣迅速掠過西蜀的山林，金牛、米倉道上九山十八寨盜窟摒棄前嫌，定下奇計，誓要除掉汪十四。臨行之前，眾匪以五牲祭告山川雷雨之神，此計若成，當以汪十四人頭陳列鼎俎。隨之選驍勇之徒數十假扮客商，遠涉漢中城，花了很多金錢、用了很大工夫才打入新安商人的群體，才加入了這支商隊。可惜一路之上，汪十四江湖經驗豐富，絕不與人同飲共食，也不與人同寢，眾盜始終沒找到機會下手暗害。直到這日已近賊巢，才給某人抓住機會割斷了他的箭囊。汪十四所仗唯有箭法超群，論武藝卻不過十人之敵，一旦無箭在手，就只有被擒的份兒。

群賊擒得汪十四，無不大喜，一聲唿哨後便由幾人將他帶回山寨。山寨寨主聞報大喜，下令將汪十四五花大綁，暫且關押在空室，自己卻是一刻也等不得，一面着人通知九山十八寨諸寨皆來聚義，一面令嘍羅帶路下山，要奪了商隊貨物回山。

汪十四手腳俱縛，猶如一塊沒有生命的石頭，以一個滑稽的姿勢扔在屋角。山賊差不多都下山了，風掠過空空的山寨，掀起松濤陣陣。

就在他胡思亂想的當兒，驀然間只聞一陣香風來到近前。只聽一個美人的聲音笑道：「如此豪傑，為什麼落到這步田地？」

「哼！」汪十四憤怒地道，「若非貴寨用這等宵小手段，汪某焉能輸陣？我看你是女流之輩，也懶得跟你廢話，要是能救汪某就救，不能救就趕快離開，別在這裡笑話我了！」

美人道：「我的意思是想救閣下一救，怕只怕救你之後你再不管我，你一旦脫縛便如飢鷹怒龍、夭矯天外，我一個弱女子，悽然一身，只能婉轉哭泣，成為帳下之鬼。你說這該怎麼辦？」

汪十四大聲道：「你說得有道理，救一個死一個，汪某寧可不讓你救。可是汪某行走百萬軍中，好似閒庭信步，區區賊奴，也還沒放在眼裡。你若能救我，我自然會保護你周全。」

美人也當真是個斬釘截鐵的奇女子，聞言再不廢話，立刻抽出佩刀砍斷了他身上的繩索。汪十四來不及再繁文縟節去謝她，見旁邊放着長弓硬箭、大刀利劍，過去一把抄起，左手牽着美人，右手持刀，一步步捱出山寨。幸喜寨門口拴了一匹馬，兩人跨坐其上，策馬便走。

只聽山寨里敲起鑼鼓來，有人大聲叫道：「不要走了汪十四！不要走了汪十四！」跟着蹄聲如暴雨般急促響起，顯是有人追上來了。汪十四弓箭在手，已渾然不知怕為何物，他勒馬站在原地，一見群盜出現，厲聲喝道：「來、來、來，汪某今天大開殺戒！」拉開彎弓如滿月，連露了兩手連珠箭的絕技，弦聲響處，賊眾數十人應弦而倒，只見箭羽深入胸脯，眼見得是不能活了。

賊眾大潰，爭相散開，再無一人敢上前者。汪十四喊道：「某今去也，你等需善待眾客商，若敢殺人，來日定當一一報還。」大笑而去。

馬上問美人姓名。美人哭訴自己是官宦之女，父親在朝為官，今年諸眷屬至京，路被賊眾所劫，母親、婢僕都被殺死，只留下自己一個被擄至賊窟，日供賊眾淫樂。她一直都想再見父親一面，如此可以無恨；又想世間或許有大英雄大豪傑，能救她脫離苦海，就這樣一直也不捨得去死。

汪十四慨然道：「我能夠死裡逃生，全拜卿所賜。京華雖然遼遠，我也定會助你達成願望。」

自是一路向北，陸行從車、水行從舟，奔行數千里，終於完成了諾言，把美人送到了京城。又獨自一人，從京華返回新安，從此終老於斯，真的退出江湖了。

從前趙匡胤微時，就有千里送京娘的義舉，汪十四此舉，也可以和趙匡胤比肩了。這是那個年代典型的正能量。

但是，古代禮教防備森嚴，君子崇尚不欺暗室，處處謹守自己的言行；女子雖難免對遇上的英雄少年心動，卻終於囿於世俗不敢說出口，這仍是那個年代典型的正能量。然而卻苦了那些痴男怨女，這些萍水相逢進而千里護送的故事，在女方到了目的地後也就走到了盡頭，從此天涯海角再不相見，一段知慕少艾的故事就此結束。或許多年之後，當兩人成家、老邁時，甚或行將就木時，仍會想起那一場金牛道上的初見。

這個故事出自《虞初新志》。

PS：九山十八寨是我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