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第六十八回:苦尤娘賺入大觀園,酸鳳姐鬧翻寧國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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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曹雪芹 & 蔣勛 主播:蔣勛

第六十八回(上).mp3 78:06來自楚予微茫

第六十八回(上)苦尤娘賺入大觀園,酸鳳姐鬧翻寧國府

王熙鳳做足準備

王熙鳳知道了賈璉在外面金屋藏嬌這件事情,經過縝密思考,她決定了怎麼做。我們看到在性格的描繪上,王熙鳳精明冷靜,並不是說她內心沒有嫉妒、憎恨或者傷心,其實她的嫉妒蠻嚴重的,可是所有的嫉妒、憎恨、傷心都是情緒,她有一個比這個更高的要求是:怎麼樣在這個狀況里,扳回優勢。

紅樓夢|第六十八回:苦尤娘賺入大觀園,酸鳳姐鬧翻寧國府(上)

「誰知鳳姐心下早已算定,只待賈璉前腳走了,回來傳各色匠役,收拾東廂房三間,照依自己正室一樣裝飾陳設。」特別注意,依照自己正室一樣的裝飾陳設,這個才是了不起的。王熙鳳完全擺出她沒有欺負人的感覺,因為欺負人慢慢再來,不必一開始就表現欺負人。王熙鳳其實這個時候又嫉妒又憎恨、又傷心,可是她還在做一個冷靜的事。因為她要長期去安排,所以這個時候絕對不會亂手腳,而是一步一步按部就班來做。她也算準了,所有的東西都在她的預料之中,尤二姐一定會來。

我想今天如果說有一個丈夫在外面金屋藏嬌,大太太知道了,趕到一個小套房,和這個女人說,你就跟我一起住,我看她不見得會答應。王熙鳳大概算準了尤二姐這樣的人,因為心裏面覺得矮人家一等,被藏在外面總是不名譽的,覺得這個大太太這麼好、這麼包容,還收拾三間房子,裡面家具和正室一樣,照顧這麼好,所以她會答應去。可是我們知道尤二姐千錯萬錯就錯在這個答應進「東廂房三間」上。她在外面的時候,還有機會,有一天不行的時候,她甚至還可以逃亡;她在這裡,就死定了,逃都逃不掉。所有的傭人都是王熙鳳的人,王熙鳳還交代說:「你們給我好好看着,有走失逃亡我要你們的命。」聽到這一句話的時候,就知道尤二姐慘了。

王熙鳳在打造一個精緻的監獄,而且是一個死牢,就是要尤二姐死在裡面。她最後對待她的對手是狠得不得了,當然我們並不見得一定要把她作為純粹的壞人來考量。作為一個女性在那個時代當中,她沒有任何可以跟男性去爭強的東西,所以等到她要反撲的時候,那個反撲有時候真的是有一點狠毒。常常有很多人講歷史上的宮闈鬥爭,大概是最殘酷的事。漢朝的呂后為了要去對付自己丈夫喜歡的妃子,把她剁手剁腳做成人彘,扔到廁所裡面那個恨是很難解釋的。過去讀歷史最害怕就是讀到這種東西。或者像民間傳說裡面,武則天為了要爭取皇后的位置,在皇后探望過她的孩子之後,她自己就把孩子給勒死了,所有人都不會相信親生母親會勒死孩子,認為是皇后做的。所以皇后被廢掉,她就做了皇后。宮廷裡面鬥爭的恐怖跟可怕,其實我們也可以拿來作為這個時候王熙鳳這個角色的特徵。她太知道權力鬥爭是怎麼回事,而這個權力鬥爭跟男性在政治里的鬥爭又不完全相同,她必須很隱秘地來做這個事情。我們講的「陰狠毒辣」就在這裡顯現出來,可表面上是絕對不會被發現的。

「至十四日,便回明賈母、王夫人,說十五一早要到姑子廟進香去。」因為過去的女性出門都要稟告公婆,都要有理由的,不能亂跑,所以她還必須假造一個名義。「只帶了平兒、豐兒、周瑞媳婦、旺兒媳婦四人,未曾上車,便將原故告訴了眾人。」她不能不先交代,她可以瞞別人,可是最貼身的心腹,她必須要交代。

尤二姐初見王熙鳳

王熙鳳去見尤二姐的時候,那個場面跟畫面是最動人的,你沒有辦法想象王熙鳳可以安排她自己出場,讓尤二姐看到她的時候,她是一個這麼不動聲色的狀況。我覺得這一段文字的精彩跟漂亮是非常值得我們細讀的我們看到王熙鳳等人「素衣素蓋,一徑前來」。白色變成這一段裡面最重要的一個色彩,整個是白的。白是一種乾淨,尤二姐眼裡看到王熙鳳的「白」是一種單純,是一種潔淨,因為尤二姐自己單純、乾淨。可是白本身也是一種恐怖,白幾乎預告到死亡事件的出現。我相信曹雪芹不寫小說,畫畫的話也是了不起的畫家。幾筆下來,畫面色彩立刻讓你覺出一種素淨,可是也不要忘記素淨本身也是某一種荒涼。這個時候我覺得王熙鳳的心境上是荒涼的,因為她所有可以信任的底線全部崩潰、瓦解—自己小產養病,丈夫在外面另外娶了一個女人,而所有的人都瞞着她——她其實心裏面有一種荒涼興兒引路,一直到了二姐門前扣門。」興兒原來是賈璉的馬前卒,幫着賈璉去買房子、置辦家產,接尤二姐進門。後來他受到王熙鳳的威脅跟利誘,最後衡量輕重,變成了王煕鳳派。現在,帶着王熙鳳去找尤二姐的就是他,因為只有他知道路怎麼走。「鮑二家的開了門。興兒笑說:『快回二奶奶去,大奶奶來了。』」「興兒笑說」這個「笑」字用得特別好,他沒有驚慌、沒有害怕,因為他已經投靠了。

簡單的一句話,可是鮑二家的聽了,「頂梁骨走了真魂」,一下就嚇昏了——有時候一句語言有這麼大的力量——所以「忙飛進報與尤二姐」。注意這裡面的層次,尤二姐畢竟不是鮑二家的,「尤二姐雖也一驚,但已來了,只得以禮相見,於是忙整衣來迎接」。

這個見面的場面非常了不起,一般的影視的改編都拍不好這種場面,這種場面裡面有很多複雜的東西。尤二姐覺得,大太太來了,這個大太太是傳說裡面厲害得不得了的女人,她會怎麼對待我?王熙鳳也在想:尤二姐到底有多美,可以把我丈夫霸占掉了?要怎麼對待這個女人?這兩個女人相見的過程當中,所有的東西其實盡在不言中,因為盡在不言中,所以作者沒有開始就讓她們講話,而是尤二姐在看。

所以中間有一段好像是電影裡面的停格,忽然停住,兩個人都在觀察對方,因為第一次見面。今天我們連續劇看多了,所以有時候碰到學生說最近他爸爸在外面有了個外遇,媽媽大哭大鬧,真像連續劇。我想他們只有連續劇可以學,可是《紅樓夢》看多了的那一代,兩個人見面的時候,恐怕是另外一種表情。《紅樓夢》裡面兩個應該是敵對的女人見面的時候,那個場景是極其冷靜的.

「尤二姐一看」,她在看誰?看王熙鳳。「只見頭上皆是素白銀器」,這句話出來已經漂亮得不得了,王熙鳳頭上的珠寶全部拿掉,全部是銀器,銀都是白色的,發亮的,所以白色裡面有冷冷的光。會不會覺得是王熙鳳冷靜、殺人不眨眼的氣質開始出來了?「身上月白緞襖」,從頭看下來,看到身上穿的襖子是月白色的,像月光一樣冷冷的。「青緞披風」,青是藏青,一種深藍色,傳統民間辦喪事的時候就是白跟深藍兩種顏色。下身是「白綾素裙」。所以從頭上的銀器到身上的月白襖子,到下面的白綾素裙,你看到一身的白色。

如果大家看過傳統戲劇里的《白蛇傳》,白素貞出來就是這個樣子,身素白。白素貞是一個非常有趣的角色,她是毒蛇,有很毒的部分,可是她又有很女性的美。冷若冰霜,又艷若桃李,這兩個部分綜合的時候,會產生非常奇特的一種愛慕性的部分。我覺得在民間塑造出來的《白蛇傳》裡面的造型,其實就是現在王熙鳳這個造型。

王熙鳳威勢逼人

「眉彎柳葉,高吊兩梢,目橫丹鳳,神凝三角。」我們一再提到《紅樓夢》只要文字進入三個字、四個字或五個字,一串出現,都是視覺上的緩慢,鏡頭走得特別慢。眼角的部分往上吊,稱為丹鳳眼,有一種銳利的感覺。王熙鳳的美忽然出現一個絕對凝練的表情,這個女性在極度的暴怒、痛苦、傷心的時刻,沒有失去她貴族的身份,給尤二姐一個有威嚴、有權威的感覺。下面又出現詩句:「俏麗若三春之桃,清潔若九秋之菊。」再一次印證,《紅樓夢》只要出現對仗性的句子,絕對是作者在讚嘆。可是特別注意一下,在你人生最慌亂、最傷心、最幻滅、最痛苦的時候,還讓別人覺得美,那個生命是有她自己把持的力量的。她素衣素服出現的時候,我們看到的是非常複雜的個心情的象徵。

尤二姐基本上是一個溫和、善良,沒有什麼心機的女人,她對人也沒有防範,她有一點意外、有一點吃驚,可是既然來了,她就大大方方出來,以禮相見。她大概會預期說王熙鳳會罵她,會鬧,會打她之類的,可都不是。我們透過尤二姐發現,這時候一定是王熙鳳冷冷靜靜的,她才能夠有機會從上到下把王熙鳳看了一次。你會感覺到作者在描繪尤二姐的眼睛看到王熙鳳時,尤二姐已經輸了,她忽然發現這個人真是漂亮,乾乾淨淨,這麼有禮貌。王熙鳳第一個擺出來的威儀跟陣勢已經讓尤二姐完全信服了。因為先天上尤二姐是外面包養的女人這樣一個身份,她當然自己就矮了一截,尤其在古代的社會,她會覺得她永遠不如王熙鳳,王熙鳳的家族、背後的背景這些,我相信她也知道。在整個觀察的過程里,作者很細心地描繪尤二姐如何看另外一個女人。我們特別注意女性的眼中看另外一個女性,而她們之間可能有複雜的功利關係的時候,其實那個描繪是特別有趣的。

王熙鳳這個時候在演戲,包括她這一天坐什麼樣的轎子來,穿什麼樣的衣服,頭上應該戴什麼樣的首飾,她全部設計好,因為她要讓對方一看到她就已經先輸掉。王熙鳳抓到的一個把柄是家裡在辦喪事,皇帝特別下過指令,這一段時間不能婚嫁,停止所有的娛樂喜慶活動。所以為什麼王熙鳳白衣素服,她其實先有一個下馬威,意思是說:我們都在守孝,你怎麼會不知道國法家法呢,家法要守喪三年,國法是皇帝下過指令不准這個時候婚娶。她先抓一個大的名堂來鎮住尤二姐。

尤二姐傾心吐膽

兩個女人攙扶入院來,尤二姐賠笑忙迎上來萬福,張口便叫:『姐姐下降,不曾遠迎,望恕倉促之罪。』說着,便福了下來。」王熙鳳她們基本上是旗人的裝束,她不可能像漢人一樣磕頭,因為她們的鞋子是一個平板,底下有一個圓柱在腳的中央,所以清朝女性見面的一個禮節就是正正地蹲下去,兩個手放在腰的旁邊,也就是「道萬福」,用動詞就是「福下去」。這兩個人不是沒有鬥爭的,可是鬥爭當中有另外一種禮數在這一場戲真的是有趣,你會發現雙方的周到。尤二姐知道她後半輩子其實還是靠這個女人,大房對她怎麼樣,影響她一生的命運,所以雖然還不知道王熙鳳將會怎樣對待她,可是至少她自己先周到一點。

「鳳姐忙賠笑還禮不迭。」王熙鳳平常也不太這樣子,這個大房忽然大方起來了。面前是她的情敵,是她生病時丈夫瞞着她在外面娶的一個女人,她也沒有打,也沒有罵,也沒有鬧,還「賠笑還禮不迭」,然後「二人攜手同入室中」。有點不可思議。讀者的預期是事件爆發以後,王熙鳳的嫉妒暴怒將要變成一個連續劇式的吵鬧。可是沒有,見面是彬彬有禮,講話優雅大方的感覺。

「鳳姐上座,尤二姐命丫環拿褥子來便行禮。」這裡面還是有禮節,因為王熙鳳是原配,所以尤二姐這個時候絕對不敢坐上座,請鳳姐上座,鳳姐也定坐上座。剛才行萬福只是接她,現在要正式拜見,要跪下來磕頭行大禮了。她說:「奴家年輕,一從到了這裡,諸事皆系家母和家姐商議主張。今日有幸相會,若姐姐不棄奴家寒微,凡事求姐姐的指示教訓。奴亦傾心吐膽,只伏侍姐姐。」尤二姐是非常真心在講這個話,她出身很低微,自己沒有依靠,如果王熙鳳真的作為原配可以包容她的話,尤二姐大概真的對她服服帖帖。我小時候親眼看過當時有大太太、二太太住在一起的,她們可以相處得極好。二房對大房真的像對一個老姐姐或者母親一樣的去照顧。

所以有時候人很複雜,連續劇裡面把這種三角關係一味講成只是吃醋、嫉妒也不盡然,有時候人有另外一種情感出來,非常難解釋的。我覺得尤二姐其實有一點想扮演這個角色,想跟王熙鳳變成很好的朋友,好好服侍她,也忠心地跟她在一起。

有沒有發現平兒也是這樣的角色?因為平兒是跟着王熙鳳陪嫁來的丫頭,理所當然就變成了賈璉的妾,可平兒從來不跟賈璉發生任何曖昧的關係。賈璉一進房,她就出去。她想讓王煕鳳放心,因為她怕王煕鳳,她也忠心服侍王熙鳳。有沒有感覺到王熙鳳有一種在女性當中非常奇特的權威?因為她有一部分男性陽剛果決的個性,所以女性也會服她。可是王熙鳳絕對沒有辦法容得下她身邊有一個尤二姐這樣的角色。

王熙鳳巧言設局

「說着,便行下禮去。鳳姐兒忙下座,以禮相還。」我們大部分時間看到鳳姐坐在她的椅子上,別人跟她報告什麼,她頭都不抬的,可是這一次她真的不太一樣了。注意王熙鳳這一天真的在演一齣戲,這個角色不是她平常的角色。這個時候她希望尤二姐完全信服她,她知道在弱勢的狀態最容易讓對方相信。尤二姐還沒有到她精緻打造好的牢獄裡去之前,她還要對她非常好。所以她這裡面其實是一個設計。下面大家讀一下王熙鳳講話的內容,也會嚇一跳。她說:「皆因奴家婦人之見,一味的只勸二爺保重,不可眠花臥柳,恐叫太爺、太太耽心。」她用女性的共同點在打動尤二姐——我們是女人,女人都有女人一些婦人之仁的看法。「此皆是你我之痴心,怎奈二爺錯會了我的意。若是在外包占人家姐妹,瞞着家裡也罷了,今娶了姐姐作二房這樣正經大事,也是人家大禮,卻不曾對我說。」意思是說,娶你尤二姐是一個大事情,而且我很高興他娶了你,你應該是明媒正娶的,不要金屋藏嬌藏在外面,你跟以前賈璉玩的那些女人其實不一樣。她這個時候就是要取得尤二姐的信任。

「我也曾勸過二爺早辦這件事,果然生個一男半女,連我後來都有靠。」她有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是因為她沒有生男孩子,所以如果娶了二房、三房,將來可以生一個男孩子的話,她也有靠。所以王熙鳳的意思是:我幹嗎要阻礙他,如果他娶了一個女孩子,這個女孩子又生了一個男孩,這個小孩將來就是我的兒子,有什麼不好?這裡還有一層意思是說,將來如果尤二姐生下一個男孩,這個男孩要叫王煕鳳媽媽,叫尤二姐姨娘不想二爺反以我為那等嫉妒不堪的人,私自辦了,真真叫我有冤沒處訴。」其實我覺得王煕鳳的嫉妒還不只是女性的嫉妒,她的嫉妒裡面有一部分是她的好強。因為她是貴族家的女孩子,她覺得在任何人面前都不能輸,她聰明、漂亮,一切的東西都是比別人強的,所以她沒有辦法了解為什麼她的丈夫會喜歡另外一個人。

「我的這個心,惟天地可表。前於十日之先,奴已風聞,恐二爺不樂,遂不敢先說。」下面她開始說謊了,其實她剛剛知道這件事情,馬上就安排所有的計謀;可是她說成只是擔待賈璉和尤二姐,所以就沒有說出來。「今可巧遠行在外,故奴家親自拜見過,還求姐姐下體奴心…」不知道大家有沒有覺得王熙鳳的語言好奇怪,她從來不用這種語言,連跟賈璉她都不講這個話的。所以這裡面全部是圈套,當一個人可以完全放下強勢的身段,變成弱勢的時候,她是最厲害的狀態。她計謀最重要的核心是讓尤二姐起一動大駕,挪至家中。你我姊妹同房同處,彼此合心諫勸二爺,慎重世務,保養身體,方是大禮。」就是把尤二姐騙到她身邊看管,可是尤二姐完全不懂王熙鳳講得漂亮,冠冕堂皇,忽然把尤二姐跟她拉到一邊了,對立的人是賈璉,這才是大房厲害的地方。「若姐姐在外頭,我在裡頭,雖愚賤不堪相伴,妹妹想想:我心裡怎麼過的去呢?再者,使外人聽着,不但我的名聲不好聽,就是姐姐的名兒也不雅;況且二爺的名聲更是要緊,倒是談論咱們姐妹們還是小事。」她完全反過來講,她是強勢者,卻說成是弱勢,說尤二姐如果不跟她回去,表示說她又笨、又賤,不能夠做尤二姐的陪伴者,她心裡真的不安。再說,賈璉是朝廷做官的,金屋藏嬌畢竟不好,也要為賈璉着想。可以看到,她打動尤二姐的方法是好幾個角度。

尤二姐滴下淚來

下面她就講到一個重點。尤二姐還在猶疑,因為平常傭人總是在講王熙鳳多麼壞。王熙鳳當然知道,所以她說:「那起下人小人之言,未免見我素日持家太嚴,背後加減些言語,自是常情。姐姐乃何等樣人物,豈可信真?若我實有不好之處,上頭三層公婆,中有無數姐妹妯娌,況賈府世代名家,豈容我到今日?!」這是最打動尤二姐的話,就是說:這個女人真那麼壞嗎?如果真那麼壞,公婆會容她嗎,旁邊的妯娌姊妹會容她嗎?而且賈府是這麼有規矩的一個大家族,怎麼會讓一個女人胡作非為呢?鳳姐在這裡幾句話就把尤二姐的心房全部撤除。

這一段話很長,可是注意鳳姐是一步一步來的,先勸尤二姐搬去跟她住,看到尤二姐還有一點弌疑,就開始聳動她,說:「今日二爺私娶姐姐在外,若別人則怒,我則以為丬。正是天地神佛不忍我被小人們誹謗,故生此事我今來求姐姐進去和我一樣同居同處,同分同例,同侍公婆,同諫丈夫。喜則同喜,悲則同悲;情同親妹,和同骨肉。」意思是說,以後連大小,什麼二房大房都不分了,完全一樣的。

王熙鳳的口才還是了不起的,四個字、四個字這樣一連串出來,像詩句一樣去打動人。說我們這一生,命運是相連的,高興就一起高興,不高興就一起不高興;我們像姐妹、骨肉一樣。這個時候我們暗叫不妙,如果尤三姐沒有死還好,因為尤三姐夠聰明也夠透徹,這個妹妹絕對不會讓她姐姐搬進去。可是尤三姐死了,王熙鳳的計謀才能得逞。

「不但那起小人見了,自悔從前認錯了我;就是二爺來家一見,他作丈夫之人,心中也未免後悔。所以姐姐竟是我的大恩人,使我從前之名一洗無餘了。若姐姐不隨我去,我亦情願在此相陪。我願作妹子,每日伏侍姐姐梳洗。」有點可怕,對不對?王熙鳳一輩子大概沒有服侍過幾個人梳頭洗臉,現在她忽然跟一個弱女子說,我願意服侍你。「只求姐姐在二爺跟前替我好言方便,容我一席之地安身,我死也願意。」她說我現在生死都靠你了,我的丈夫在外面金屋藏嬌,已經不愛我了,我人老珠黃,那我這一生將來還會不會受到丈夫的重視,完全靠姐姐。最厲害的一招是,她說她不回去了,情願在此相陪。王熙鳳的厲害,真的是不可思議,我想我們一般人還開不了這個口。可是記不記得前面尤二姐問興兒這個璉二奶奶到底是什麼樣的人時,興兒說:「嘴甜心苦,兩面三刀;上頭一臉笑,腳下使絆子;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都占全了。」尤二姐都忘了,現在全部事情印證。王熙鳳這一段話說得這麼柔軟、這麼悲情,她完全在演戲,可是尤二姐一步一步上當。

「說着,便嗚嗚咽咽哭將起來。尤二姐見了這般,也不免滴下汨來。」所以你看到尤二姐真的是單純的,單純到別人說什麼話她都會相信。所以我想這是為什么小說里大家對於王熙鳳不原諒的原因,是因為這個對手太弱了。對手太弱的時候,要把對方害到這麼慘,讀者很容易就同情了這個弱者;如果這個尤二姐也夠強,我覺得我們同情會少一點。

尤二姐心防瓦解

「二人對見了禮,分序座下。平兒忙也上來要見禮。尤二姐見他打扮不凡,舉止品貌不俗,料定是平兒,連忙親身挽住,只叫『妹子快休如此,你我是一樣的人。』」尤二姐一看就知道這個人是平兒,所以她不敢受禮,她說「你我是一樣的人」,就表示她們都是妾。那鳳姐趕快又起身說:「折死他了!妹子只管受禮,他原是咱們的丫頭。以後快別如此。」她現在就捧尤二姐,說你跟平兒是不一樣的。「說着,又命周家的從包袱里取出四匹上色尺頭、四對金珠簪環為拜見之禮。」其實真的是重禮了。「尤二姐忙拜受了」。

「二人吃茶,對訴已往之事。」這個時候你看到尤二姐就掏心掏肺了,說她怎麼過來的,她跟賈璉怎麼樣子,所有的細節全部告訴王熙鳳。已經變成情同姐妹了,沒有什麼隱瞞。「鳳姐口內全是自怨自錯,『怨不得別人,如今只求姐姐疼我』等語。尤二姐見了這般,便認他作極好的人,小人不遂心誹謗主子,亦是常理,故傾心吐膽,敘了一會,竟把鳳姐認為知己。」尤二姐一步一步死在鳳姐手中,也是因為她有自己的弱點,當她死心塌地把對方當成生命裡面最值得信任的對象時,對方剛好是一個把她恨之入骨的人,而那個恨完全不露痕跡。

「又見周瑞等媳婦在旁邊稱揚鳳姐素日許多善政,只是吃虧心太痴了,惹人怨。又說『已經預備了房屋,奶奶進去一看便知。」這些是王熙鳳的心腹,她們當然這樣講,所以王熙鳳旁邊有幫腔的人,都是要把尤二姐誆騙到那個牢獄當中去。「尤氏心中早已要進去同住方好,今又見如此,豈有不允之理。」這時候,尤二姐的心房早就已經瓦解了。

所以她就說:「原該跟了姐姐去,只是這裡怎樣?」我覺得這一句話裡面有一種傷心,賈璉置辦了二十間房子,讓尤二姐住在這裡,撥了一批傭人給她,這幾個月是尤二姐一生最快樂的時光,有自己的地,有自己的房子,有自己的傭人,是一個自由獨立的狀況。這一段新婚的時光,是她最美好的日子。可是她跟王熙鳳走,好像也有一個預感,有一個什麼東西要結束了,屬於她自己的那一個美麗生活的夢境將要破滅。好,你看到王煕鳳的回答很有趣,她說:「這有何難,姐姐的箱籠細軟,只着小廝搬了進去。這些粗笨貨要他無用,還叫人看守。姐姐說誰妥當就叫誰在這裡。」對王熙鳳這樣的大貴族來講,這間小套房算什麼,不要了。所以她處理的是物質,可是這對尤二姐來說,是她一生的眷戀—那個是她新婚的被子,那個是她新婚的枕頭。這裡面其實有一個女性一生得到的唯一一次最美好的愛情,將要在這裡幻滅的感覺。如果尤二姐敏感,她應該知道王熙鳳這個人是無情的。

苦尤娘賺進大觀園

王熙鳳還是給尤二姐一個誤會,說尤二姐是主人,她要派誰管這個房子,就讓她派。可是因為所有的傭人這個時候全部倒閣,賈璉派的人全部變成王熙鳳派的人,所以尤二姐留誰在這裡看守,王熙鳳都十拿九穩。我們知道賈璉把很多私房錢藏在這裡,把很多珍貴的首飾送給尤二姐。可是尤二姐死的時候要找金子都找不到,其實就是這一次搬家出了問題。我覺得最慘的是尤二姐要吞黃金自殺的時候,找金子找了半天,才找夠把腸子墜斷的金子。那個時候,她已經沒有首飾了。所有這些細節都可以看到在這裡有一種呼應,就是王熙鳳是完全亳不留情的,掃得干千淨淨的。

尤二姐說:「今日既遇見姐姐,這一進去,凡事只憑姐姐料理。我也來的日子淺,也不曾當過家,不明白世事,如何敢作主?這幾件箱籠拿進去罷。我也沒有什麼東西,那也不過是二爺的。」這一段話是最慘的,尤二姐好像有點在交代後事。尤二姐的單純可愛就在這個地方顯現,對比出這個時候王熙鳳的心機,讀者會有一種難過,覺得不忍心對這樣的女性下毒手,因為她完全沒有防範。

「鳳姐聽了,便命周瑞家的記清,好生看管着,抬到東廂房去。」當然這就完了,所有的東西都變成王熙鳳的了。「於是催着尤二姐穿戴了,二人攜手出來,同坐一車。」這一段當中,兩個人總是握着手,外面人根本就不知道這兩個人中間發生了什麼事情,所謂世俗講的情敵的對立根本沒有,好得不得了。王熙鳳讓尤二姐跟她坐在一起,然後悄悄告訴她說:「我們家的規矩大。這事老太太一概不知,倘或知二爺孝中娶你,管把他打死了。」這句話是嚇尤二姐的,因為她是來自一個低收入的貧民家庭,對於豪門完全不知道怎麼回事,她就被嚇住了。所以等一下把她帶進去以後,沒有先帶回家剛才不是騙她說有三間房子已經整理好,要帶她回家嗎——而是先把她藏在大觀園李紈那裡。王熙鳳說:「如今且別見老太太、太太去。我們有一個花園子極大,姊妹們住着,輕易沒人去的。你這一去且在園裡住兩天,等我設個法子回明白了,那時再見方妥。

尤二姐說:「任憑姐姐裁處。」尤二姐已經好幾次說:「我這一生就交給你來辦了。我什麼事都不懂,那由你來料理。」所以最後連生死都交給她了,一步一步走上完全沒有辦法自主的命運。「那些跟車的小廝們皆是預先說明的,如今不進大門,竟奔後門而來。」這樣就偷偷把尤二姐騙進了大觀園。這回的回目叫「苦尤娘賺入大觀園」,這個「賺」是騙的意思。過去我講過一張中國古畫叫《蕭翼賺蘭亭圖》,那個「賺」也是騙的意思。

善姐不善

「下了車,趕散眾人。鳳姐便帶尤氏進大觀園的後門,來到李紈處相見了。彼時大觀園中十停人已有九停人知道了,今忽見鳳姐帶了進來,引動多人來看問。尤二姐一一見過。眾人見他標緻和悅,無不稱揚。鳳姐一一的吩咐了眾人:『都不許在外走了風聲,若老太太、太太知道,我先叫你們死。」王熙鳳在用她的威嚴「保護」尤二姐。注意一下,保護尤二姐是做給大家看的,其實也是因為不透露風聲,王熙鳳才有機會安排她自己所有的計謀。

「園中婆子、丫環都素懼鳳姐的,又系賈璉國孝家孝中所行之事,知道關係非常,都不管這事。鳳姐悄悄的求李紈收養幾日,『等回明了,我們自然過去的。』李紈見那邊已收拾房屋,況在服中,不敢張揚,自是正理,只得收下權住。」大家都上了王熙鳳的當,覺得是因為違反了國孝、家孝,在外面金屋藏嬌娶妻,所以要瞞着,而沒有想到她其實可能在隱瞞其他的事情。

下面開始變了:「鳳姐又變法將他的丫頭一概退出,又將自己的幾個丫頭送他使喚。」王煕鳳想盡方法把尤二姐原來用的人全部退掉、換掉,換成她的人,這個是最厲害的,因為你身邊只要有一個自己人,你到時候還可以通風報信。尤二姐最後死的時候非常慘,身邊全部是王熙鳳的人,她自己陷在一個絕對孤立的狀態中。所以王熙鳳這樣的人搞政治,大概也是不得了的,她打擊對手的時候絕對不是先直接打擊,而是把對手身邊的幫手先去除,等到有一天對手孤立的時候,重重一擊,對方才會真正死掉。

這些都是王熙鳳這樣一個充滿心機的人的安排。王熙鳳又暗暗吩咐大觀園裡的傭人們:「好生照看着他。若有走失逃亡,一概和你們算帳。」這一句話一出來,你就恍然大悟她不是在保護尤二姐,而是在軟禁她,因為她要慢慢折磨她。如果尤二姐這個時候逃走了或者上吊自殺了,王熙鳳的戲就演不下去了。尤二姐的自殺,沒有人怪到王熙鳳身上,大家還覺得王熙鳳對她這麼好,她怎麼還自殺,她要用這個方法去整尤二姐。

「自己又去暗中行事。合家之人無不納罕,都說:「看他如何這等賢惠起來了。』」沒有幾個人看出她的計謀。「那尤二姐得了這個所在,又見園中姊妹各各相好,倒也安心樂業的自為得其所矣。」讀者為什麼會同情尤二姐,因為尤二姐沒有任何害人之心,王熙鳳把她安排在這裡,她見不到賈璉。可是她也沒有抱怨,她覺得蠻好的,認識這些姐姐妹妹,大家相處得也都很好。誰知三日之後,丫頭善姐便有些不服使喚起來。尤二姐因說:『沒了頭油了,你去回聲大奶奶拿些來。』」如果她自己有丫頭的話,根本不要講話,丫頭就會為她準備。可是這個善姐就說了:「二奶奶,你怎麼不知好歹,沒眼色!我們奶奶天天承應了老太太,又要承應這邊太太、那邊太太。這些妯娌姊妹,上下幾百男女,天天起來,都等他的話。一日少說,大事也有二十件,小事還有三五十件。外頭的從娘娘算起,以及王公侯伯家,多少人情客禮,又有這些親友的調度。銀子上千錢上萬,一日都從他一個手,個心,一個口裡調度,那裡為這點子小事去煩瑣他。」你看,只要一點頭油,她講了一串。

《紅樓夢》有時候在用反面的字,善姐這個丫頭對尤二姐不善良到極點,可是她的名字叫善姐。而且這個善姐越說越難聽:「我勸你省着些兒罷。咱們又不是明媒正娶來的,這是他亘古少有一個賢良人,才這樣待你,若差些的,聽見了這話,吵嚷起來,把你丟在外,死不死,活不活,你又敢怎樣呢?尤二姐不只物質上開始窘迫,接下來還要聽難聽的話,經受雙重的打擊。

這個丫頭完全不把尤二姐看在眼中,我們當然知道鳳姐根本沒有讓一個好的丫頭來服侍尤二姐,大概也故意要這個丫頭來整尤二姐。這種比較沒有受過教育、沒有知識的傭人,其實很容易被挑唆的。所以根本不要王熙鳳動手,王熙鳳永遠講漂亮的話,可是背後尤二姐是被她的丫頭整到活不下去的,這就是兩面三刀。一般人很難扮演這麼複雜的角色,可是王熙鳳可以。

「一席話,說的尤氏垂了頭,自為有這一說,少不得將就些兒罷了。」接着連飯都沒的吃了,「那善姐漸漸的連飯也不端來與他吃,或早一頓,或晚一頓,所拿來之物,皆是剩的」。我們特別講到尤二姐在這裡完全是一個被孤立的狀況,如果她身邊有一兩個是自己的人,都不會這個樣子,至少可以去通報一下。

「尤二姐說過兩次,他反先亂叫起來。」善姐後面有鳳姐撐腰,她知道是她的主人要整尤二姐,尤二姐後面沒有人,所以敢這樣。「尤二姐又怕人笑他不安分,少不得忍着。隔上五日、八日,見鳳姐一面。」本來不是「同居同處,同喜同悲」嗎?現在都不同了,五天見一次,八天見一次。見到的時候,「那鳳姐卻是和顏悅色,滿嘴裡『姐姐』不離口」。這才是厲害的鳳姐,不要以為她已經占優勢就開始變臉,她沒有,她絕對是讓丫頭去罵。她只是在幕後操控,所有壞的人都是她的傀儡。尤二姐這樣的一個命運,最後勢必一步一步走到她最大的悲劇里導演官司。

蔣勛,台灣知名畫家、詩人與作家。台北中國文化大學史學系、藝術研究所畢業,後負笈法國巴黎大學藝術研究所。其文筆清麗流暢,說理明白無礙,兼具感性與理性之美,有小說、散文、藝術史、美學論述作品數十種,並多次舉辦畫展。他認為:「美之於自己,就像是一種信仰一樣,而我用布道的心情傳播對美的感動。」

評論列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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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2-23 22:12:20

情感機構有專業的老師指導,我就在老師的指導下走出了感情的誤區,真的很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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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2-05 08:12:44

求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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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6-24 12:06:15

老師,可以諮詢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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