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玫瑰與白玫瑰》：純情或放縱，男人對自己愛情觀有最終解釋權

「振保的生命里有兩個女人，他說一個是他的白玫瑰，一個是他的紅玫瑰。一個是聖潔的妻，一個是熱烈的情婦——普通人向來是這樣把節烈兩個字分開來講的。」

在社會這個大世界中，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小世界，每個人都是自己世界的主人。他們可以決定自己世界的走向，他們可以採用各種方式解釋自己的行為，而任何行為或決定都可以通過解釋變得合理化。個人的解釋可以與社會公認的解釋相同，也可以按照自己的心意隨意變換。不過在大是大非的問題上，個人的小世界往往都會與社會保持同步。如果在這個問題上出現了分歧，那這個人很可能就出現了問題。平常我們所說的價值觀扭曲、沉迷在自己的世界裡就是這個道理。

節烈公認的解釋是指古代為丈夫守節或殉情的婦女，或者指人性格剛烈。但是在這個振保眼中，節卻被他認為是指「聖潔的妻子」，烈被他說成是「熱烈的情婦」。他在自己的世界裡將這些詞重新進行了組合，賦予了符合他心意的全新的內涵。他的心中有一套完全區別於社會的價值觀或愛情觀。要不要與社會道德相符合，完全出於他的心意。

振保全名為佟振保，是著名作家張愛玲在小說《紅玫瑰與白玫瑰》中所塑造的角色。

佟振保區別於其他人的特別之處就在於他將自己凌駕於社會、他人之上，一切所為都要通過他的解釋才能合理化。其實在小說中主要展現的就是他對於所接觸到的女人的態度。女人能不能被他接受，完全要看符不符合他的解釋。有的女人開始符合，後來又不符合了。有的被他認為不符合的後來又符合了。「縱然他遇到的事不是盡合理想的，給他自己心問口，口問心，幾下子一調理，也就變得仿佛理想化了，萬物各得其所。」

振保到英國留學時，他的世界還是空白的，他對於愛情、對於女人，對於性別的認識還是一片空白。「振保的扇子還是空白的，而且是筆酣墨飽，窗明几淨，只等他落筆。」當時他對於一切都是被動接受，甚至可以說是完全懵懂的。真正改變他的是一次假期間到歐洲的旅行。

當時是暑假，他手裡有了些余錢，便想到陌生的歐洲去環遊一下。道經巴黎時，他聽了很多巴黎浪漫的說法，耐不住好奇，便一下子闖了進去。一天晚上，他出來散步，便遇到了後來改變他一生的一位黑衣婦人。

他掏了錢，跟這個女人在小旅館中呆了三十分鐘。這晚之後，他不再是童男子。他曾回憶這段往事，當時愉快的體驗已經被他忘記了，取而代之的是這件事給他帶來的羞恥。當時他覺得自己很是恥辱，他懊惱地想着自己花了錢卻無法做這個女人的主人。這件事給他帶來了很大的刺激，從那天之後，他決定要做「他的世界裡的主人」。

後來隨着他實習，手裡寬鬆的錢越來越多，他便動了心思想要談戀愛。於是他認識了一位中英混血的姑娘。這位姑娘的父親是英國商人，母親是一位廣東女子。兩人都是那種比較爽快的人，一起跳了幾支舞，一起吃了幾頓飯，戀愛關係就這樣確定了下來。不過隨着交往，他覺得這個女孩更適合在英國，適合談戀愛，但是不適合娶回中國去。他認為這個女孩有些「瘋瘋傻傻」，「勞民傷財」。

就在他將要離開英國的前一晚，他最後跟她吃了一頓飯。飯後振保送女人回家。兩人最後在離女孩家一段路的地方停了下來。女孩知道自己就要失去對方了，於是便想做最後的瘋狂，兩人在車中抱在了一起。但是關鍵時刻，振保硬是停了下來。他果斷地把女孩送回家，自己則開車離開了。

離別雖然很悲傷，但是對于振保來說，他卻很高興。因為他真正做了自己的主人。他沒有被欲望吞噬，沒有因為憐愛之心而屈服。這件事後來成為鞭策他的一個方式。每次他將要失控時，他都會以這件事來提醒自己。「在那種情形下都能管得住自己，現在就管不住了嗎？」

這個女孩是振保的初戀，也是他自己做主的一個標誌，很有紀念意義。

女孩名為玫瑰，此後振保便將與他發生關係的女人都稱作玫瑰。玫瑰帶有振保的強烈觀念，是他眼中的女人，是他對於感情的一種認識，代表了他要自己做主。自己做主與以社會道德來約束自己不同，這是兩種完全不同的觀念。所以別人都認為振保是坐懷不亂的柳下惠，唯獨他自己知道他並不是那個意思。

回國之後，他因為出色的個人能力，被一家英國的染織廠聘用。為了上班方便，他想在工廠附近租一套房子。於是他找到了老同學王士洪。王士洪在上海有一套公寓，正好空着一間房子。振保便連同家具一起租了下來。在這裡，他遇到了人生中最為重要的一個女人，王士洪的夫人王嬌蕊。

王嬌蕊是一個西化比較嚴重的女人。她的行事作風跟歐洲女人有些像。家裡有丈夫，但是卻會時常引別的男人來到家中。她是一位成熟的女人，極有風韻，喜歡將男人玩弄於股掌中。振保初次與她接觸就差點淪陷，尤其是在王士洪因事出國後。他以前堅持的觀念在她這裡有些不夠用。每天晚上他都在糾結，翻來覆去睡不着覺。他要做自己的主人，與欲望對抗，他要對得起當初的自己。

起初，他真的控制住了。為了免於受到王嬌蕊的影響，他起早貪黑地上班，吃飯也選擇在外面，儘量避免與王嬌蕊相見。他將弟弟安排到學校宿舍中，自己也準備重新找一套公寓租住。這樣他堅持了一段時間。但是在他的心裡其實一直在找各種理由支撐他可以與王嬌蕊在一起。

後來他終於說服了自己。他的理由分為幾方面。首先王嬌蕊已經結婚。她跟振保的初戀不同，她是完全自由的，振保不用對她負責。其次，振保認為王嬌蕊是世界上最好的愛匠。她是「嬰孩的頭腦」與「成熟的婦人的美」完美的結合。沒有人能夠抵擋住這種組合。第三，他感到快樂，而且是因為「無恥」而快樂。

那一晚他們終於在一起了。之後兩人便經常出雙入對，一起逛街，一起看電影，晚上更是直接住到了一個房間。王嬌蕊時常在他上班的時候給他打電話，互訴衷腸。振保一下班就急不可耐地回到公寓來見王嬌蕊。慢慢地振保遇到了另一個問題。王嬌蕊因為他而改變了脾性，她好像真心喜歡上了自己。她曾不止一次地向振保表達這樣的心境。「我真愛上了你了。」「你要的那所房子，已經造好了。」那所房子就是能夠裝下振保的房子。「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單單愛上了振保。」

因為感情濃烈，王嬌蕊提出要跟丈夫王士洪離婚，與振保在一起。但面對她的想法，振保卻是不大情願的、退縮的。振保跟她在一起的解釋中就有一條，他不用對她負責。王嬌蕊的想法與他的是相違背的。終於，王嬌蕊直接寫信將他們兩個人的事告訴了王士洪，並提出要與他離婚。這下子振保徹底慌了，怒了。

在振保看來，自己只是一個幌子，即便她表達了愛意，也只不過是假裝的；王嬌蕊是要以自己為藉口與丈夫離婚，然後跟那個悌米孫在一起。悌米孫是以前經常與王嬌蕊來往的一個男人。振保認為：「她愛的是悌米孫，卻故意地把濕布衫套在他頭上，只說為了他和她丈夫鬧離婚，如果社會不答應，毀的是他的前程。」

其實王嬌蕊自從與振保交往後，就沒有再與別的男人往來，別說什麼悌米孫了。振保急怒之下，得了霍亂，住進了醫院。他的母親來看他，並當着王嬌蕊的面督促他找個姑娘結婚。振保再次豐富了他必須離開王嬌蕊的理由。

他言辭懇切地對王嬌蕊勸說道：你要是愛我，就要為我考慮，我不能讓母親傷心，我也不能拋下她，我不能做出社會上不肯原諒的事；我跟士洪是朋友，我們之間也只能是朋友關係；你寫信告訴士洪，你是鬧着玩的，只是想要他早點回來；以前是我的錯，但是你不告訴我就寫信跟士洪說，這就是你的不對。

振保的這種解釋讓王嬌蕊悲痛欲絕。她本以為找到了一個能夠讓自己滿意的男人，但是她完全錯了。她趴在床上不住地哭，連哭了好幾晚。之後兩人便成了陌路。

後來在母親的催促下，振保年齡也大了，他決定找個女孩子結婚。經人介紹，他認識了他後來的太太孟煙鸝。他一眼就相中了她。「就是她罷。」

振保為什麼選擇孟煙鸝呢？

他有自己的看法。一，他覺得孟小姐「白」。在對她的印象中，他用得最多的詞就是「白」。「給人的第一個印象是籠統的白」「白」並不是指孟小姐皮膚很白，而是指她的行為舉止、她的性格及她以前的所作所為。她努力地考上了大學。雖然學校不是特別好，但她是壞學生中的好學生。她從沒有回過別的男生的情書。她長相秀麗，又楚楚可憐，像極了小家碧玉。這符合振保對於「聖潔的妻子」的描述。二，孟小姐很年輕、很可愛。三，孟小姐是商人之女，與他門當戶對。

就這樣，兩人結婚了。起初，振保對孟煙鸝還有些喜歡，但是很快他便對她失去了興趣。在他眼裡，孟煙鸝不喜歡運動，連男女之間最基本的室內運動也不喜歡；她不夠成熟，自己不喜歡少女美；她很乏味，沒有浪漫情調；她太過軟弱，連僕人都瞧不起她。後來孟煙鸝生了一個女兒，引得婆婆很不高興，孟煙鸝竟一改往常與婆婆鬥起了嘴，慪起了氣。振保又覺得孟煙鸝不夠柔順，不符合自己對妻子的想法。

振保於是將對孟煙鸝的不滿發泄到了外面。他三天兩頭在外面找別的女人。剛開始還注意親朋及孟煙鸝的看法，後來直接明目張胆，就差將她們帶回家。

他自己對婚姻不忠，還把這種觀點施加到妻子身上。有一次他回來正好看到一個男裁縫在家中與妻子相對而坐。他看到後，便以那種骯髒的思維來評價妻子。他覺得妻子肯定背着他跟裁縫在一起了。他覺得他們的掩飾破綻百出，如此幼稚。他看到那個裁縫長相猥瑣，覺得妻子的眼光真差勁。

後來孟煙鸝被他逼得學會了抱怨。振保於是開始孤立妻子。請朋友吃飯，寧願選擇在飯店。把僕人辭退，把女兒安排到學校住宿，不讓她與其他的太太接近。

有一次，振保回到家中，當時他弟弟篤保正在他家，孟煙鸝正在向他抱怨其哥哥的惡行。他一進來，孟煙鸝就住口不說了。當時振保沒有說什麼。但是晚上睡覺時，孟煙鸝要往屋裡走，振保拿起桌邊的檯燈就朝她扔去，不過她躲過去了。

當天晚上，振保做了一個夢。他夢到有一個穿着繡花鞋的人在他床前向他求饒，希望他能善待自己。振保醒了，他看着空空如也的床上，發愣了好一會。第二天，他決定重新做個好人。

這次又是什麼樣的解釋呢？小說中沒有明確說，不過應該跟他與王嬌蕊在電車上的一次相遇有關。王嬌蕊雖然跟振保分手了，她還是跟王士洪協議離婚了，之後她又找了一個姓朱的男人結了婚。她曾告訴振保，早些年她只知道追求男人，後來她明白了，這世界上還有別的東西比這個更可靠，更有價值。

其實她跟振保還真有些相像。王嬌蕊以前喜歡追逐男人，振保又何嘗不是這樣對女人的。只是振保建立了一個強大的自我世界，他不停地為自己的行為提供完美的解釋。這種解釋背後其實不過是在為他的絕情、放縱、花心、不負責任尋找藉口而已。他想要讓玫瑰變成白的，它就是白的；想要讓玫瑰變成紅的，它就是紅的。他對自己所謂的愛情有最終解釋權。

小說結尾說，振保心中的善開始慢慢向他靠近。他決定做個好人，可能真的是受到了王嬌蕊的刺激，開始反省以前的混亂生活了，重新認識到了人性中的善。當然也有可能他在向妻子施捨善良。因為他夢到有人在向他求饒，這個人穿着繡花鞋像極了他的妻子。當初他與王嬌蕊分手就是因為他所謂的對母親的責任。這可能只不過是他心中的另一種解釋而已。

如果是前者，浪子回頭金不換。如果是後者，那就真的無藥可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