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黑水教授的口頭禪「你有病吧」說開去……

01

猴年馬月狗日，上午8：20，甜水縣人民大禮堂內，座無虛席，落針可聞，縣城四所高中的兩千多名教師濟濟一堂，屏息凝神，翹首期盼來自雲北大學的黑水教授蒞臨甜水縣，舉辦「甜水縣高中教師能力素質提升報告會」。老師們引頸以待，如大旱之望雲霓，轍鮒之盼尺雨也。

8：30，在縣領導的陪同下，黑水教授如期而至，全場起立，掌聲雷動，經久不息。先由甜水一中外聘校長拋磚引玉，預熱造勢；後由會議司儀搖唇鼓舌，吶喊助威，現場氣氛熱烈，群情慷慨激昂。老師們紛紛拿出隨身攜帶的手機和紙筆，準備認真錄像、拍照ppt,做好會議記錄，不遺漏黑水教授的隻言片語，古有唐僧西天取經，歷經八十一難，九死一生；今有領導體恤下情，把講經人從西天請來現身說法，老師們感激涕零，感恩戴德，決心把黑水教授的話奉為圭臬， 並發揚光大。喜趁春風，催開桃李三千樹；樂借聖水，滋養豫南十萬才！

兩輪造勢完畢，終於等來黑水教授金口啟開，只見他瀟灑起立，手拿話筒，走到舞台中央，說自己慣於站立講課，這是對三尺講台的一種敬畏。老師們一聽更加欽慕拜服，回以更熱烈的掌聲。此後連續三個小時，從8：30~11：30，除了中場休息的十分鐘，黑水教授就沒有坐下休息過，他一直在舞台上走來走去，一手拿話筒，一手插褲袋，和負擔哲思教授新果的講課姿勢如出一轍。這難道是大學教授經典潮流的講課姿態嗎？聲音又神似沙門大學的某中教授，中音婉轉曲折得像山路十八彎。激動處嬌弱的身軀彎曲如蝦米；忘情時信口怒罵驚雷陣陣：傻逼！傻逼！傻逼！期間金句頻出：你有病啊！你死定了！我搞死你！

舉坐譁然，目瞪口呆！原來教授們的課堂可以這樣「嬉笑怒罵皆學問」啊！然後又自慚形穢，悵然不已， 自己只是一名普通的中學老師 ，還沒有嬉笑怒罵的資本。而且仿佛也並不習慣這種「語不驚人死不休」、近似於譁眾取寵的講課方式。倘若大學教授都是以散布異端邪說，故作驚人之語為能事，那麼，中國的大學教育危矣！再聯想到諸多知名教授們的驚人之語——比方說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某某教授：我們不能提高勞動者的工資，低工資是我們的優勢；比方說某大學文學院院長：小粉紅們比老一輩還二杆子！比方說某大學的某某萍教授罵學生「愛國婊」，並盛讚「日本國民素質超過支那人不止100倍」！——老師們對能從黑水教授那裡學到多少先進的教育理念表示深切憂慮！

冠名為「高中教師能力素質提升報告會」，卻被迫灌滿一耳朵「你有病吧」的污言穢語，不能不說是一種諷刺。而且就教學理論而言，黑水教授所講也並無新意，無非是要抓好教學管理，抓好落實，要少講，重在啟發，並大罵那些不重管理、卻一味讓老師學習外地經驗的學校領導是「傻逼」，不知台下一排就座的縣領導和學校領導聽後作何感想。

02

甜水縣之所以斥巨資請「外來和尚」為全縣高中老師「做法念經」，緣於連年高考成績的低迷內卷。甜水縣是一個擁有140萬人口的大縣，但每年一本上線人數卻只有六七百人，相較於只有六七十萬人口，但每年卻一本上線一千多人的三個西部偏僻小縣，實在是慚愧無地，俯仰失儀。上愧對市里領導的關注督促，下無顏江東父老的信任囑託，更貽誤甜水縣莘莘學子的錦繡前程！領導無法向市里領導交差，無法向全縣人民交代呀。

於是，病急亂投醫，逢廟就燒香。甚至急功近利，亂令頻出。終於，在今年高考又一次折戟沉沙之後，領導生氣了，後果後嚴重！重拳出擊，磨刀霍霍，矛頭直指在領導眼裡「偷奸耍滑」「占着茅坑拉不出屎」的一線高中老師！一系列命令在暑假倉促制定下達，整個甜水縣教育界被攪得天翻地覆，風起雲湧，哀鴻遍野，民不聊生！

先是為集中優等生源、力保甜水一中在高考中抗衡其他縣中，推翻了各高中早已經錄取好的中招學生名單，把全縣中招考試前3000名的考生，盡數劃歸甜水一中名下，哪怕其他幾所高中已經提前開學 ，也要勒令符合條件的學生轉學一中。可惜，一中的籃子沒有那麼大，裝不下這麼多搶來的雞蛋，好嘛！那就連別人家的籃子一併搶過來！於是，在縣領導的一力支持下，甜水一中在別人家的學校里強行徵用人家新建的校舍，掠奪人家的精英老師和精英學生，建起了一中分校。美其名曰「暫時借用」。這和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的舊上海帝國主義租界有何區別？!

過激的話我不想多說，只想提醒決策者：把雞蛋放進一個籃子裡真的好嗎？舉全縣優等生源去捍衛一所學校的利益和體面，是對其他學校本就有限的生存空間的一種擠壓，是對一中一家獨大後動力可能不足的一種失算，是僅憑一校之力對抗高考的一種冒險，更是對全縣高中教育生態平衡的嚴重破壞！

其他縣市為了激發校際間的良性競爭，盤活全縣教育教學資源，總是會除一中之外，再扶植一個與之相抗衡的學校，以防一中唯我獨尊，不思進取 。我縣可倒好，前幾年有個九十中勉強能與一中過個一招半招的，不知礙了誰的眼，也是趁一個暑假說砍就砍；一個建校五十多年、培養了無數傑出校友的學校，瞬間毀於決策者的任性和胡鬧里！現在好不容易，又有一個高中經過幾年的艱苦探索，初見起色，就又在招生上被趕盡殺絕，逼至死地！為什麼其他學校總要為決策者的任意妄為買單？

我理解縣領導想要振興甜水教育的決心，但對不同層級學校的定位和發展目標顯然不夠準確和清晰，而且，這樣做也不利於對人才的引進和挽留 。

我認為一中不該搞人海戰術，那是中下流學校的做法。一中需要的是精英教育，培養目標應該是考上清北、985、211等雙一流高校的學生，而不是升入普通一本、二本的學生。培養考入普通一本、二本的學生，這是縣裡二類高中的任務。現在倒好，一中居然降格以求到和二類高中爭奪中下等考生了，我為一中感到不齒和擔憂，為其他高中感到不平和悲哀。

想一想這些學校的老師，未來只能培養全縣3000名以後的學生，被社會歧視和嘲諷，他們的學識和能力未必比不過一中的老師，憑什麼不配得到天下英才而育之？久而久之，勢必會涼了這些學校的老師的一腔奉獻教育的熱血，也降低這些學校的學生的自我期待，讓他們認定他們天生比別人差，他們註定考不上一本院校，他們是被區別對待的一群人。

03

一中重新錄取招生的風波剛過，就又被突然告知全縣高中老師要在16月50號考試！不過關者可能會被迫降到初中小學使用。而偌大學校五百多人，被勒令考試的只有辛苦掙命的一線老師：學校中層以上的領導不用考試；後勤服務人員不用考試；在編不在崗的老師更不用考試！ 政策的設置對一線老師充滿惡意和不信任；對特權階層和吃空餉者充滿偏袒和保護！這不是在告訴人們：多做事有罪，不做事吃香；特權者治人，無勢者治於人嗎？用一個踐踏公平的政策來傷害一線老師獻身教育的一顆真心，這就是決策者優勝劣汰、大浪淘金的初衷？

但形勢不由人，個人在權力機器面前真的無能為力。考試還是如期而至。考試現場入口處，排起了長龍，隊伍中那些蒼顏白髮的老師接受着他們親自教育出來的學生今日已是公職人員的人對自己身份的核查， 學生和老師都無比尷尬，內心況味， 無以言說。

考場上一開始緊張到哆哆嗦嗦，架着老花鏡，同年輕人一樣，熬了兩個半鐘頭，終於做完了一張試卷。又經過半月的等待，掌握一線老師生殺予奪、生死去留的分數終於出籠了。幾家歡喜幾家愁，按照各科劃定的分數線，我校竟有100多人不合格。語數外大科每科最後兩名，理化生、政史地小科的最後一名將被遣返到初中小學，縣裡給每個學校硬性規定了淘汰指標，多達幾十個！這裡面當然沒有任何一個僅編制掛靠我校者和後勤人員，當然更不會有領導！不達標的老師將被停課去外地培訓一個月，培訓結束每周聽課學習，寫教學反思和聽課記錄，考試仍然不達標的退回到初中小。

一夜之間，哀鴻遍野，鬼哭狼嚎！被淘汰到初中小學的老師中， 不乏去年剛畢業入職的年輕人，他們只教了高一，還沒來得及循環到高三，做題數量有限，結果就因一張試卷被迫出局！他們懷着現身教育的一腔熱情而來，帶着職業夢想的破碎黯然離開！可以想見，未來得需要多久才能重樹他們對投身教育的信心，才能重建他們對自身能力的正確評估！

那些未達標的老師有多少是連續奮戰高三的嚄唶宿將，經驗豐富，學識淵博，深得學生愛戴。結果，因一張試卷被否定一切，在18月20號教師節那天，第一批老師被迫離開自己的學生和家人，悲壯出征，去往他鄉。期中考試在即，第二批也於今日出發，去往外地培訓。可以想見他們心中所受到的暴擊和折辱！可以想見等他們培訓回來後，重新走上講台，面對自己的學生時，該是何等的羞慚和難堪！

老師們並不是反對考試，反對培訓，相反我們非常渴望進步，渴望到名校觀摩學習，開拓視野，改進理念，提高教育教學的水平，但這一切咱能放到假期進行嗎？咱能不置娃們的學習於不顧、勒令老師去培訓嗎？咱能先從整治吃空餉和課外辦班的現象開始嗎？ 咱能從小學、初中就下力氣狠抓教育質量和學風建設嗎？咱能不眼睛只緊盯着一線老師專門捏這些軟柿子嗎？你千方百計地打壓一線老師的積極性，把他們像臭蟲一樣碾在腳下，還指望這些「臭蟲」們能散發多少芳澤來化育祖國的桃李？

04

屈辱的眼淚尚未風乾，經濟的打壓就接踵而至！無任何解釋，無任何通知，在上個月整個甜水縣所有高中教師被扣了百分之三十的績效！可憐我兢兢業業工作三十載，到現在居然月工資僅僅四千！一些畢業八九年的年輕人月工資才一千多，基本溫飽就難以保障，談何職業的尊嚴感和獲得感！談何樂業奉獻，愛崗敬業？可領導不管這些，他們把實行績效工資當作調動積極性的不二法門！他們認為有些成績不好的老師不配得到全額工資（其實，根本沒有所謂的全額工資。我們的工資原來就被扣除過一部分了，只不過又在年底一起按級別發放了）。他們要用一大部分人的法定工資來獎勵一小部分人！

甜水縣在整治老師的壯舉上再創新高，別出心裁。周邊縣市無一對高中老師實行績效工資管理，因為不符合國家相關政策。百度上這樣解釋教師績效工資：績效工資是根據教師的教學效率而發放的工資，經國務院同意，自2009年1月1日起，首先在義務教育學校實施績效工資分配政策。試問甜水縣領導：高中目前屬於義務教育階段嗎？為什麼不事先對老師做出合理的解釋就擅自扣除老師的法定工資？十年寒窗苦讀，半生兢兢業業，所得就是這樣悽慘的結局？

據說甜水縣財局不敢直接扣除這部分工資，認為這是違法行為。為此決策者大發雷霆，指着縣財局局長的鼻子訓斥。最終這筆錢如數落到了學校手中，被各個高中扣押，用於給老師站隊獎評。可是這筆錢不是一個小數目，關乎每個老師的切身利益，學校打算怎麼管理，怎麼運用，怎麼監督，至今未給出一個明確的辦法。

肆意更改既定的錄取結果，考試淘汰部分一線老師，強行對高中老師實施績效工資制度，這些舉措都能看出甜水縣領導振興教育的一片苦心，可是這些政策起到實質性作用了嗎？縣領導對每項政策的制定，都做過科學的調研和評估了嗎？做過後續的跟蹤和調查了嗎？否則，也只能套用一下黑水教授的金句來評價這政策制定者了：你有病吧！

05

其實，作為一線教師，我熱切地期望着甜水縣能儘快走出高考低迷的困境，但是一定要精準找出病根，對症下藥，方能救危圖存，洗雪前恥。但切忌急功近利，信奉沉疴下猛藥，定能藥到病除，立竿見影。教育是慢的藝術 ，需要久久為功，方能春風化雨，靜待花開。妄想着「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的盛世美景，那你只能等來轉瞬即化的雪花，等不來「桃花一簇開無主，可愛深紅愛淺紅 」的真顏，聞不到歷經一番寒徹骨的梅花的冷香了。

我認為甜水縣教育當務之急是要保證生源，杜絕優質生源嚴重流失的現象。俗話說，巧婦難為無米之炊。高考大戰，根本上是生源大戰。市級名校掐尖，周邊縣市也妄圖來甜水挖牆腳，甜水近些年難出清北才子，也在情理之中。不要罔顧教育規律，避而不談學生的資質，一味責怪老師們懶惰無能。近年來，搶奪生源的大戰提前到了小學階段，w市的一些初中，在小學四年級時，就開始出台各項優惠政策，來吸引優秀學子，把他們提前錄取到初中本部，來保證中招考試一炮打響。而高中呢，則提前到初中挖優等生源，未雨綢繆，為高考的決勝儲備人才。甜水縣不妨借鑑一下w市的做法，首先保證每個層級的優質生源不流失，然後再來談其他。

其次，要長期地、線性地做好老師的培訓工作。利用周末節假日等，請來名校的一線老師上示範課，不要動不動請一些所謂的專家教授，講一些華而不實的空頭理論，或者是灌輸一些任何一個高三老師都能說出來的專題知識。老師們需要的是一些切切實實的教學示範和指導。就像學跳廣場舞，根本不需要高深的舞蹈理論，甚或是方法技巧，跟着跳就是了，幾遍下來，動作一定純熟。同理，老師們需要的是一個實幹家，而非理論家。

再次，嚴懲工作日期間課外辦班代課的現象。通過政策矯正和引導，讓老師把主要精力回歸課堂。對於課外辦班代課，不要僅靠舉報來治理。其實對於學校里誰在辦班，誰出去代課，校領導都心知肚明，但他們多數情況下秉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態度姑息遷就，不敢真正與這些歪風邪氣做鬥爭。哪個倒霉蛋得罪人被舉報了，他們才出面處理，號稱「殺一儆百」。其實只是在為他們的軟弱和欺軟怕硬找藉口！每道例會上都要義正詞嚴地譴責外出代課者，除了給忠於職守的老師們添堵外，起不到絲毫警示作用！裝作治理和敢於治理之間，差的不僅僅是勇氣，還有一顆做好學校管理者的真心和踐行公平正義、一視同仁的尺度！

最後，希望甜水縣領導能保護好老師們的錢袋子。因為，人是鐵，飯是鋼，只有讓老師們吃飽飯，他們才能擼起袖子加油干。寒酸拮据、斯文掃地的老師教不出氣度華嚴、自尊自愛的學生。用扣績效工資的方式，來調動老師們的積極性，名為激勵，實則是以對少數人的獎勵來打壓大多數老師的積極性。教育需要團結協作，齊頭並進，各科老師合力，方能考上更多的一本。而績效制度，鼓勵的卻是個人英雄主義，講求一枝獨秀，踩着同頭科、同學科老師的相對失敗向上爬，讓其他老師為個別老師的相對成功買單。這樣，勢必會造成學科老師之間爭搶時間，惡性競爭，造成學科不平衡。我們都知道木桶理論，木桶能裝多少水，取決於它最短的那塊木板。而學生能不能升入一本，取決於他的短板學科。所以學科老師之間的惡性競爭，勢必會加劇學生的短板效應，影響到最終的高考結果。

所以，獎勵老師，不必採用挖東牆補西牆的做法。如果大多數老師的心裡都有了漏洞，甜水的教育也必將出現漏洞。

06

囉里囉唆，說了這麼多，無非是懷着一顆赤子之心，盡一介匹夫之責。文中的黑水教授，甜水改革，實為杜撰，純屬子虛烏有，用以警示當下某些地方的教育亂象。如果讀者君非要對號入座，在下不才，送君一句：你也有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