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歲月」婚姻變奏曲

情感導師 7336

 添加導師LINE:jaqg

獲取更多愛情挽回攻略 婚姻修復技巧 戀愛脫單幹貨

#知青#

婚姻變奏曲

「知青歲月」婚姻變奏曲 作者:範文發

  

  一  

  

  暗淡的路燈下抽動着淅淅瀝瀝的雨絲,煤渣路面一潭一潭的積水反射出濁黃的光點。在滴滴答答的雨聲中,間或混雜着「肉包子——燒賣嘞」的喊唱聲。這是一家新開設的個體戶小吃店。現在正是工廠上下班交接的時候,三三兩兩的顧客絡繹不絕地被吸引到店堂里來。在明晃晃的「五味調和百味香」的大鏡框下,熱騰騰地吃上一頓便餐,會感到格外溫暖、舒心。離店堂不遠處停着一部壓路機,這是趕修上山的柏油馬路用的。因為,鎮西北山上有一座唐代的寺廟,吸引着眾多的旅遊者,縣裡巳將它列入創收項目中的大戶。

  一個頎長的身影在壓路機旁立定,象壓路機的一個部件,他沒帶雨具,木然地望着店堂。

  「豆腐腦——油餅」的招呼聲終於把他也吸引了過去。他想喝碗白嫩嫩、麻辣辣的豆腐腦,再來兩張黃澄澄地冒着油泡泡的小薄餅,他從褲兜里摸着零錢。

  一句低低的然而卻是十分刺耳的聲音飄過來:「看!他,是他!」一個中年婦女一隻手提着裝油餅的塑料袋,另一隻手拉着櫃檯里長辮子姑娘的衣袖,擠眉努嘴的。長辮子趕忙湊過來,小鼻子貼在玻璃窗上,顛起腳尖往外瞅,

  有幾位顧客不知外面是什麼熱鬧事兒,也忙三豁四地擦着玻璃窗上的霧氣。

  他有點窘迫。

  轉身把錢塞進了褲兜,匆匆地從壓路機旁走了過去。

  他迅速地拐了一個彎,跨上了鎮供銷社的石板台階,朝旁邊值班室小屋的窗縫聽了聽,篤篤地敲着玻璃。

  「申弟?」屋裡有人問。

  「是我。」申弟用手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屋裡的燈光映着濕漉漉的頭髮下一張白淨的面頰。那高聳的鼻樑和稜角分明的嘴唇,配上那副寬闊敦實的肩膀,給人的印象是英俊的。如果仔細觀察他額頭上的兩條皺紋和深陷的眼窩,就會覺得這模樣比他實際年齡要大,仿佛三十好幾了。

  「咣啷」一聲門開了。一個瘦小的駝背老頭用電筒上下照着申弟,心疼地說:「瞧瞧,這身濕啊。我約摸你不能回來了哩!」老耿頭一邊插門一邊告訴他:「她又找了你一個下午——」

  聽到是「她」,申弟不由得打了個寒噤。肩上的挎包滑落在炕沿上,他從包里取出幾本木耳栽培的書,用衣角擦着上面的水漬。表面上他慢條斯理地不動聲色,可心裡卻七上八下不是滋味。就象在黑地里走道,身後總有一隻餓狼不緊不慢地跟着他。為遮人耳目還不許還擊它,真叫人束手無策。

  「聽說大清早在汽車站又碰上了她?」

  「唔。誤了車,煙筒砬子都沒去成。」

  「在哪兒呆了一天?」

  「城郊木耳場。」

  「瞧這事整的,不能老這麼下去噢。」

  申弟用手搓着兩眼顯得有些疲倦。老耿頭發現他手臂上的血痕,想問,見他悶聲悶氣地揚了揚手,也就不吱聲了。老頭回身從鍋台上端起幾個饅頭遞給申弟,申弟沒有接,留神着灶頭上的一把斷了弦子的胡琴。老頭知道他看見了心疼,撂下饅頭,把胡琴遞過去:「她舉起這玩藝兒就要砸,硬叫我奪了下來,轟走了!」

  「她要砸就砸好了。」申弟接過胡琴,嘴上雖這麼說,可自已的雙手就象母親撫摸着受傷的孩子。

  「你捨得?」象是氣他,又象是惋惜,老耿頭反問了一句。申弟沒回答,仰面頭靠着牆壁,微微閉上了眼睛。

  「唉,不能老這麼下去噢!」老頭搖了搖腦袋,提着電筒查夜去了。

  牆上的掛鍾滴滴答答地走着,和屋外的雨聲相互對答,更顯得清靜、空蕩。申弟拿起饅頭咬了兩口,咽不下去。說實話,他的確捨不得。別看這把胡琴油漆已經脫落,可這烏黑的琴軸、弓子卻跟着他十個年頭了。在農村插隊,每當勞累了一天,回到冷清清的茅草屋,唯有這琴聲陪伴着他,陪伴着他送走了一個又一個漫長而空寂的夜晚。他喜歡望着後山那股在月光下亮晶晶的溪水想心思。幾千里地跑來「再教育」,就因為成份不好,民兵連不要他,貧協會不要他,就連戰宣隊都不讓他參加。他苦悶,他失望。可是,在琴聲里,他卻找到了一位知音。

  亮晶晶的溪水對面,也住着一位「可教育好的子女」,她是省城的知青,大夥都叫她娟娟。那年月,講團自然輪不到她,這也成了她勞累之餘賞賜給自己的一點清閒。女孩子家愛乾淨,乘着月色,蹲在溪水邊洗洗涮涮,幾乎天天如此。也許是因為他們倆人「同命相憐」的緣故,只要申弟的琴聲不落,娟娟也就似乎有洗不完的東西,決不會先提起籃子裡的衣服走的。她總喜歡穿一件雪白的襯衫,豐腴的前胸撒滿了月光,象一尊玉雕塑在溪水邊上。

  

  

  北方秋夜的明月一塵不染地掛在當空。申弟有拉不完的曲子,娟娟也有聽不厭的興致。可是,兩人卻從來沒有交流過什麼感情,因為他們都知道,兩個知青在農村的結合,那將是永遠被開除了招工的「廠籍」,更嚴重的是兩人都是「可教育好的子女」,實際上是被人認為一輩子都要受人的改造,連自己的子孫都得受同樣的岐視。雙方也許都在克制自己的感情。但克制畢竟是累的。申弟也曾背地裡下決心要找機會與娟娟說說話,可一到溪邊,卻只敢斜眼匆匆一瞥:還是那尊玉雕,在眼前留下潔白的一片。

  年復一年,日復一日,同樣的秋天又到了。公社建立了楊子榮秋收戰鬥隊。身板壯實,幹活麻利的申弟也榮幸地被吸收為戰鬥隊隊員。秋收結束後,全大隊有三人被戰鬥隊評為先進個人。為表彰先進隊員的沖天幹勁,每人發了本印有楊子榮策馬亮相的筆記本,扉頁上公社書記歪歪斜斜地寫下了幾句勉勵的話。不知何故,筆記本唯獨申弟沒有。他沒有去問,似乎也不想去問,這些年他已經吃夠了模稜兩可般的「閉門羹」,非是臨到頭上的緊迫事,他是難得啟口的。晚上,他照例到溪水邊去拉琴解悶。

  當他走到常坐的那塊大方石前的時候,只見上面已端端正正地擺着本日記本,封面上雖然沒有楊子榮的亮相,但那金黃的顏色卻象一團火溫暖着他的心。他拿起筆記本下意識地朝溪水對面望去,只見娟娟玉雕似地立在水邊。申弟脫口問道:「是你給的?」

  她低下了頭,似乎要想一想再回答,但還是沒回答,轉身走了。

  申弟心裡卟嗵卟嗵直跳,手裡嘩啦嘩啦翻着本子,沒有字,一片潔白。

  這一夜,申弟翻來轉去睡不着,腦海里總抹不掉那尊玉雕。這以後,也不知是怎麼了,只要娟娟在,申弟的琴聲就跑調;只要申弟琴聲響,娟娟就會匆忙洗涮完,提起東西就離開。

  申弟失眠了。他不是怨炕燒得太燙,就是嫌被褥太厚,撩開大半個身子也不覺得冷,倒像是在清清的溪水邊,涼颼颼的蠻舒服。他多想走上前去拉起她的手,說聲「謝謝」,他多想仔細看看她那雙水汪汪的大眼睛,他的雙手要保護她那潔白似玉的肌膚,他那寬闊的胸膛要去溫暖她那一顆同樣孤獨的心靈……

  他嗅到了她撲鼻的呼吸,聞到了那沁人心肺的香味,他等不及了,他抱緊了被子,猛烈地抽動着肢體,他覺得身子在不由自主地往上飄,他和她裹着一匹白綢緞被奔跑的火箭拋向天際,在宇宙里浮游:這裡有碧海夜空,群星璀璨,這裡有細長的銀河,一抬步就可跨越……又覺得渾身上下濕漉漉的,光着身子在溪水裡,象魚兒般地追逐嘻戲。一忽兒,細長的銀河成了寬闊的溪流,把他倆隔開,玉雕轉眼就不見了……

  玉雕終於不見了。申弟失魂落魄似的過了好幾天。他沒有去細打聽,也不忍心去尋根究底。心裡只保存着最簡單的一句話:有人給介紹了一個出身長工的小學教員,她到二百里以外的村子去結婚了。

  光陰就象月光下那股亮晶晶的溪流,慢慢地沖刷掉了他胸中的各種痛楚,磨平了心靈的創傷。琴聲消逝了,他卻變得實際了:泥里滾,水裡爬,用自己的雙手養活了自己。

  

  當琴聲又響起來的時候,已經是第四個年頭了。全仗供銷社霍主任,插秧大會戰時住在申弟的小茅屋裡,知道他是一個肯干老實的上海人。就左講右勸地向公社推薦:「反正是臨時工,試用着看罷。不行,再往回退。」申弟終於進了鎮供銷社。白天他幫助收購藥材炕席,牛皮豬骨頭什麼的,一有汽車喇叭叫,別人閒着只管讀書看報,而申弟總是第一個跳到院裡動手卸貨,二百斤重的醬桶一扛就走。晚上,坐在院裡拉胡琴,招來了一幫又一幫嘰嘰喳喳的孩子,有的好奇地摸摸蛇皮,有的淘氣地扯扯馬尾。申弟非但不煩,反而把琴聲越拉越歡。

  今年春天琴聲卻啞了。常常見他到小溪邊上,伴着清清的流水,一坐就到天黑。大夥不理解:四人幫倒台後,出身不好的申弟也轉為正式工人,還當上了副業指導員,幾次被已經復職當了財貿辦主任的老霍在大會上表揚,樹為全縣多種經營的標兵。還有啥不滿足的呢?莫不是失戀了

  確實,申弟也過了結婚的年齡。可他並不是單單為了找對象苦惱。這次回家探親,江西的姐姐要他調過去。申弟猶豫了:這裡的上海知青走的走,調的調,加上一場回城風,沒剩幾個了。已是孤身一人,和姐姐生活在一個地方該多好,他是姐姐一手撫養大的啊!但是,又有點依依不捨。自己雖不是叫得響的科學家、藝術家,為了干一番事業而推遲結婚或乾脆當光棍。不是。他不過是捨不得放棄經營有了成效的木耳栽培工作,捨不得撇下心裡的三年規劃。如果有一個對象,總不至於這般矛盾了吧?然而,小鎮上不比大城市,沒有婚姻介紹所,也沒有什麼交際聯誼場,再說全鎮幾千口人,抬頭不見低頭見,不認識也面熟,這對象到哪裡去找呢?

  一天,霍主任到供銷社檢查工作,見到申弟,便把胖胖墩墩的身體靠近他,壓低了嗓門:「標兵你自個保持,個人問題我替你解決。」主任當然有主任的辦法,不出半拉月,就給物色好了個對象,同時,又催促支部崔書記給申弟填了入黨志願書。真是雙喜臨門,申弟的琴聲又響了起來。

  

  二  

  

  記得那天晚上,月亮明晃晃地象面大鏡子,懸掛在柳梢枝頭。也是在這間值班室里,只有他一個人,穿着姐姐剛寄來的華達呢中山裝,端端正正地坐着拉胡琴。

  有輕輕的敲門聲音。申弟連忙站起身來。門口站着一位年近三十的姑娘,粉紅色的紗巾包着一張尖瘦的長臉,眉毛微微有些往上豎。她斯斯文文地問:「申弟同志在嗎?」申弟猜着是她,可是心急慌忙,把對方的名字給忘得一乾二淨,一時不知怎麼稱呼。

  「我姓趙,你叫我金香好了。」還是那姑娘大方,自報了家門。

  申弟沒好意思抬眼看她,只管倒水沏茶。沏完茶,又想起耿大爺預備着的瓜子,馬上拿上來「嘩」地從籃子裡全倒在桌子

  兩個人就在桌子旁邊一左一右地坐着,不喝茶,也不嗑瓜子。申弟懷裡像揣着三四隻兔子崩崩直跳,心裡嘀咕着:霍主任你再忙,也得抽空來一趟,看弄得多拘束。

  那姑娘好象知道申弟心思似地解釋道:「霍主任晚上有會。我想,也用不着封建,自己來得了。你意外了是不是?」

  「不,」申弟臉紅了:「我想,霍主任來給介紹一下,要好些。」

  「其實,我早認識你了。」金香解下了紗巾,拿在手裡摩弄着,抬起頭來很自然地望着申弟:「你忘了?你搞的木耳人工栽培,都在縣裡推廣了,報上都有你的名。那次開多種經營大會你上台領獎,我還為你鼓過掌哩!」聽她這麼一說,申弟更不好意思抬頭,只顧悶着喝茶。金香接着又說:「咱馬架山的木耳離離拉拉長得象耗子屎。社員到分銷社找我,我有啥招?我說:跟老天爺去說唄,誰管誰呀?」她一皺眉頭,眉毛豎得更直了:「可也是,天一旱,靠人工澆水也真澆不起呀。你說是不是?」

  「這倒是個問題。」一句話打開了申弟的話匣子:「關內木耳場很多是採用自動澆灌的。其實這也不難,花不了多少錢。我在松林、黃崗做過試驗。喏,我給你看樣東西。」他站起來在擱板上拿了一張圖紙,金香忙把瓜子收拾在一旁,申弟把圖紙展開來鋪在桌上指給她看:「這是木耳澆灌示意圖。」他便從鑽孔打眼講到起架管理,從選擇耳場講到塑料搭棚。也不知金香聽沒聽懂,只是應聲附合着。聽到激動的地方,還拍着手掌。不出一個鐘頭,這一對陌生人已經結成了熟朋友。

  也不知誰的腳踢着了桌簾里的東西,一卷髒衣服象皮球似地滾了出來。金香眼快,俯身捧了起來:「喲,髒衣服是不是?」申弟不好意思地上去要接過來,她卻不給:「我知道,你沒時間洗。有時間洗呀,也洗不乾淨。」不容申弟辯解,髒衣服被她塞進塑料包裡帶走了。

  第二天晚上,金香把衣服疊得四四方方的給申弟送了過來。申弟心裡像翻了五味瓶,說不清是什麼滋味。他沒有談過戀愛,不了解女朋友,更不懂得女人是怎樣疼愛男人的。自小沒有了母親,只是從姐姐那裡領略到一點帶着母性的慈祥溫柔而又畏懼嚴厲的愛。至於前面的她,他當然茫然無知。他接過衣服,暗自尋味:也許這溫柔體貼,就體現在這裡吧。他有點感激她,想不出拿什麼方式來謝她。於是,拿下牆上的胡琴,笑殷殷地對金香說:「你坐下,我拉個曲子你聽聽。」悠揚、深情的《洪湖水浪打浪》迴蕩在屋子裡。金香抿了抿嘴唇,也跟着唱起來,雖然不入調,但聲音還清亮。你拉我唱,竟然忘了鐘點。直到老耿頭在院裡問啥時候了,申弟才抬手看表,不料錶停了。他脫下表上着弦,對金香說:「我送你——」

  「不怕,姨家用不了十分鐘就到了。」金香說着,順手奪過他的手錶瞧着,故作驚訝地說:「喲,都快進博物館嘍!你經常外出,三天兩頭要停,不誤人事?說着脫下自己的手錶塞到申弟的手裡。申弟象小孩似地發起急來:「不要不要,我還是戴舊的

  「得了,咱倆換着戴還不行?」金香用手按着申弟手中的表說。

  「表原是挺好的。我總是晚飯前上弦,今天倒忘了。」

  「為什麼會忘?」金香一邊替他戴上表,一邊甜絲絲地望着申弟,壓低着聲音:「因為我要來是不是?」

  象是被一把利劍剖開了胸膛,申弟心中的隱秘和盤端了出來。他用舌頭舔了舔發燒的嘴唇,靦腆地掉過頭去。金香挨近他一揚脖子,順勢斜靠在他結實的胸前,雙手撥弄着他的衣扣,熱撲撲地喘着氣說:「你真是塊木頭疙瘩,不懂人的心思——」頓時,一股熱血從腳跟湧上腦門,申弟不由自主地張開兩臂把她抱住。

  申弟,別看他老實巴腳的,可畢竟也是一個血氣方剛的年青人呵。當處於這種激動的場合,他也會象失掉魂靈一樣,身子在軟綿綿的雲氣中,熱騰騰地往上升,往上升……幸虧一陣涼風吹來,給了他一絲清醒,當他感覺到對方的嘴唇要貼近自己的嘴唇時,象找到了魂靈一般,忙把金香推開。他飛紅了臉,耳朵嗡嗡地聽不見金香說的什麼甜言蜜語,他暗暗埋怨自己太魯莽……

  

  

  冷雨敲打着玻璃。申弟茫然地睜開眼睛,在黑暗中四下環顧着,這眼前哪是溫柔體貼的情侶,而是張着兩隻手,叫罵着,哭喊着,追逐着要抓他的仇敵啊。追不上,就撿石塊打他,他帶着手臂上的血水,狠命地在馬路上奔跑,引來了一群群看熱鬧的人……唉,主任保的媒,主任保的媒就靠得住麼?他反反覆覆地捫心自問。

  屋門吱扭一聲開了。老耿頭抱了一捆濕柴禾進來放在灶邊烤着。他打開電燈,見申弟還楞坐在炕沿上,催促着說:「快睡吧,明天不是要趕到煙筒砬子去嗎?」

  「就睡。」申弟起身鋪開被褥。耿老頭裝好滿滿一袋煙,喃喃自語道:「煙筒砬子過去可是個苦地方。可我上次去,紅磚瓦房一間連一間,竟以為自己跑錯了道。你知道不,朴大媽家也成了木耳萬元戶了?」其實,這一切申弟都清楚,根本沒引起注意,他只管上炕睡覺。當他聽說「大隊中學的娟娟老師還認得你」時,申弟心頭一緊,又怕被旁人窺視了什麼秘密似的悶聲悶氣地說:「讓我安安靜靜睡吧。」老耿頭立起身來,忙說:「不嘮了,是該睡了。」

  其實,申弟那裡睡得着。本來娟娟的影子已過去多年,就像乘同一輛火車,一路上說說笑笑,畢竟各下各的站,一下子分了手。然而這些日子,這個玉雕的影子卻象兩條閃亮的鐵軌緊緊跟隨着自己。他不由嘆息道:「娟娟婚姻雖苦,終究出了頭;而自己呢——」他翻來復去的想着,不知是什麼時候,觸痛了他手臂上的傷口,又重新拉醒了還沒有完全平息的神經,倒霉的念頭象電光一般又閃現在腦海里:「主任保的媒,主任保的媒就靠得住麼?」頓時,一片陰雲又籠罩了他的心……

  

  三  

  

  霍主任為申弟的婚事確實也盡了心力。在他眼裡,申弟是全縣多種經營的功臣咧,打心眼裡捨不得讓他調走啊。以後要擴展果木園,建立木耳縣,要派他大用場哩。正巧那天到馬架山跑面,分銷店的趙金香到大隊招待所主動來匯報工作。接着又把家裡弟弟撈的魚、妹妹挖的山菜拿了來,讓大娘做了給霍主任吃。主任見這姑娘乾乾脆脆的,又挺要求上進,忙向店組長老李打聽有沒有對象了?老李盼若早日把她調走,就含含糊糊地說:「還沒對象哩。人是差不離啊!」一句話,便為這樁婚事牽定了線。

  金香盼的就是能找個對象好往城裡奔。她雖是本地人,可從小和外祖母在牡丹江擺個攤攤度日,十歲那年才回來。因為家裡困難,高小沒念完就退了學,回家參加隊裡勞動。每當農忙時節,三星還沒退盡,她已在地里了。歇氣的時候,從懷裡掏出玉米餅子咬着,看到和她年齡相仿的姑娘小子三三兩兩地背着書包,輕聲哼着曲子從她身旁走過,她又是羨慕,又是嫉妒,好幾次扔了鋤頭,跑到大樹背後偷偷地哭一通。如今,好容易熬到了個國家職工,可仍然是整年累月死守着個山溝溝.太憋氣了。聽了霍主任介紹的對象,哪有不答應的道理?自從那天晚上見到申弟,鬧得她一宿沒合上眼。三十掛零的大姑娘了,見到這麼個飽滿英俊的好小伙,誰的心裡不痒痒?認識不到一星期,就掏出小本子讓申弟簽字,寫上什麼「同心永結幸福花」之類的詞句。她把小本本揣在口袋裡,有空就拿出來瞧瞧,努力在自己眼前構劃出未來的理想世界:紅漆大立櫃,上海式的五斗櫥,加上百依百順的丈夫……申弟要入黨了,也許就會當上脫產幹部,而她自己,則是鎮上大商店裡的營業員,或許不站櫃檯了,霍主任不是親口許的願:工作問題包在他身上?……這時,有人招呼要買東西,她動都不動;多招呼幾聲,她會猛地回過頭來沖你喝一聲,真能把人的苦膽嚇破。

  這樣的人,申弟能和她過到一塊兒嗎?也許是情人眼裡出西施,申弟不在乎的緣故罷。可是老耿頭心細。他看到金香風風火火的不太穩重,便親自到馬架山跑了一趟,回來便悶頭坐着吧噠吧噠抽煙。越尋思越覺得這門親事不對味。眼下正是木耳採集旺季,申弟三天兩頭還回不來。反正到縣政府用不了半小時,他披上衣服,騰騰騰地找霍主任去了。他倆是一起搞土改,一起參加供銷社工作。雖然現在一個是領導,一個是更夫,兩人說起話來還是不分尊卑的。聽了老耿頭的一頓責備,倒叫霍主任駝子摔跟頭,兩頭都不着地,別人不說你領導關心群眾,倒怨你順手牽羊亂彈琴!他決定給申弟寫封信。

  信很快到了申弟手裡。結束了木耳場的蹲點,他決定順道去金香那兒問問清楚。

  

  

  申弟的到來,叫金香高興得合不攏嘴。櫃檯有老李照應着,她拉了申弟就到值班室去。她忙着倒熱水叫申弟洗臉。申弟接過毛巾,腦子裡拉開了磨,怎麼開口問她呢?他說話從不會拐彎抹腳打馬虎眼,竟直通通地問道:「金香,前些日子和你妹妹吵架了?把妹妹家的苞米麵連缸都籀個底朝天,黃沒澄地灑了一地。你妹妹沒法,上你娘跟前哭,你娘也跟着抹眼淚說:人家是掙工資的幹部,誰能惹起她來。真有這回事?」

  聽他這麼一說,金香不由得一楞:哪裡打聽來的消息?她沉下了臉:「你聽誰嚼舌根了?漫天價胡扯!清官還難斷家務事呢,男子漢大丈夫,管那些個?」她扯過申弟手裡的毛巾,往盆里一摔,抿了抿嘴唇,撲哧一聲笑了:「水熱着呢,別讓人白替你倒了。」

  她脫掉了袖套,挽起了袖子問:「有啥洗的沒有?」見申弟滿臉皂沫地不答話,便開始翻他書包,從筆記本里抽出霍主任寫的信,便打開來看。頭幾句就不對味,她趕忙拿着信悄悄地出去了。

  等申弟洗完臉,金香把信揣在口袋裡進來,瞟了申弟一眼,略帶委屈地說:「人家說我壞話,我不在乎。可你也不辯是非。叫我有苦向誰去吐?」

  「你罵父母,打弟妹,和社員耍脾氣,找同事打架鬥嘴,這些都是人家說你的壞話麼?」

  金香臉上紅一陣青一陣地不服輸:「你另打主意了是不是?幹嗎東一棒子西一榔頭地埋汰人?咱倆……要麼馬上結婚,要麼就黃……」話還沒說完,就掏出手帕抹淚水。

  這下倒叫申弟沒了主意:「有什麼話當面說好了,哭什麼呢?」金香索性扒在桌子上,抽動着肩膀,拖長了哭聲說道:「我——是哭我自己,咋這麼不會做人?這一片情意,都為誰了?當初,我是怎麼對你來着,你倒細想想?」申弟見她把話盡往一邊扯,便認真地對她說:「我問你的話,應該回答我。」

  金香沉默了。聽外屋傳來說說笑笑的聲音,她便抹乾了淚水說:「社員下工來買貨了。下了班有的是時間說。」

  申弟一等等到天黑關了店門,金香才磨磨蹭蹭地回到值班室。隨手從灶台上拿起一本書,「嘶拉」一聲,點火塞進灶里。申弟拿起沒燒的那一半,原來是新編的《木耳栽培法》。他生氣地問她:「這書剛發下來,就把它燒了?」金香卻笑眉笑眼地說:「誰有功夫看它呀?」

  「隊裡木耳場要有事問問你咋辦?」

  「吃飽了撐的?我掙多少錢,去管這些個?!」

  火光里,她若無其事地笑着,紅通通的長臉怪可怕的,和初次見面給她講木耳澆灌時聚精會神的模樣,前後判若兩人。

  申弟心裡象塞進一把亂草,堵得慌。見金香要起油鍋做菜,便提起書包說:「不早了,還有十多里地要走呢。」金香忙擋住他:「開口要走,閉口要走,就不想想我冷清清的一個人!」她嘆了一口氣,挨近申弟,夢繞魂縈地對着他:「今晚我值班,就一個人睡在這兒,你不知道嗎?」

  申弟聽她話裡有話,陰森森地叫人渾身堅起了汗毛,他警覺了,轉身去開門。金香拉住了他。她把抹過雪花膏的長臉湊過來:「喝點酒,解解乏不好?你就不想陪陪我了?反正什麼都是你的了——」她把頭一偏,等着申弟摟住她。不料申弟伸出胳膊用力地把她推在一邊。

  這一舉動叫金香十分驚訝,申弟卻顯得出奇地鎮靜,他從口袋裡摸出那隻表放在桌上:「把舊錶還給我,我帶慣了那隻。」

  金香張着嘴巴一時不知說啥好。雙方僵持了一會兒。申弟轉身要走。

  「你給我回來!」她終於火山爆發似地吼叫起來:「好,原來是串通一氣編着法兒騙我!我真瞎了眼睛了,把我賣了,我還當真會給你數錢哩。你想一走了事,沒門兒!"

  申弟聽着她發瘋般地叫罵,更堅定了自己的決心,他快步走出了房門。

  「你回來,給我回來!"

  隨着她的哭喊,他的步子越邁越大,象是遭劫的人逃出匪窩一般,連奔帶跑地出了村子。

  

  四  

  

  十年前,申弟曾經到四川舅舅那兒去爬了峨媚山。那天爬山的人不多,天還下着雨。當他汗流夾背地從華嚴頂爬到九崗子時,在三叉口上讓一位遊客點錯了道,害得他從九十九道拐下來了,離他要爬的金頂越走越遠。申弟懊惱急了……他返身跑呵,狠命地跑呵,心裡想,一定要上金頂,一定要去看佛光……

  ……金香和娟娟也在奔跑。

  

  

  忽然一位大漢手持大旗指着洞口說:「這是上金頂看佛光的捷徑!」金香戴着紅袖標,高呼着什麼,首先奔進黑悠悠的洞中。申弟大喊:「不對,這是九老洞,進去出不來!」誰知大漢用大旗一掃,黑雲從四面聚攏。娟娟慌亂中一腳踩空,跌進山崖下的黑水潭中,申弟驚呼着,沒命似地奔下山崖,腿腳酸了,嗓子幹了,卻始終跑不到黑水潭邊……

  ……他焦急着,掙扎着,額頭上滲出了豆粒大的汗珠。朦朧中,他覺得自己是在炕上蹬腿打滾。他慢慢地睜開了眼睛。耿大爺不知什麼時候又出去了,風把門吹開了半扇。屋外黑咕隆洞的,滴嘀答答還在下雨。迷迷茫茫飄進來一個人影,裝模作樣地擺出一副公事公辦的架式。啊,想起來了,想起來了,是那天晚上……

  霍主任穿着雨衣騎着一輛吱吱呀呀的自行車,呼哧呼哧地趕到值班室。劈頭就是一句:「她拿着我寫的信上縣裡告了一狀!"申弟急忙要站起來,卻被他按在凳子上。申弟開口要問,他擺擺手,抬起腫眼皮環視了一下左右,順手從牆上撕下一張日曆,擦着自己的滿口黃牙,唉聲嘆氣地在椅子上坐下來,說:「縣委書記批評我無紀律亂許願,這還不是為了你?看到你們這些個大齡青年,我這熱心腸的紅娘就坐不住。唉,你倒替我想想,我是領導,說話能出爾反爾?」

  申弟感到十分內疚,自己的事情反而牽連到別人,誠懇地說:「是我錯了,領導處分我好了!」

  「話又得說回來,哪個人沒有一點錯?就是她有不對的地方,你是個要人黨的人了,還不能改造改造她?聽說開始還是合得來的嘛,啊?"

  申弟有點摸不着頭腦。起先是霍主任叫我三思而行重新考慮;如今也是他,難道要我改變主意握手言好?

  見申弟沉默不語,霍主任點起一支煙,慢悠悠地說:「我看這樣罷,你倆在一起好好交換一下意見,誰是誰非,做一個自我檢查。俗話說:好事多磨,總會有九九八十一個難嘛!」說着,哈哈地樂出聲來。

  申弟有點厭惡這種刺耳的笑聲,他堅決地擺了擺頭。霍主任生氣了:「打開窗子說亮話吧,既有今日,何必當初呢。剛見面就抱她,還簽寫什麼山誓海盟!」

  這一句倒很奏效,把申弟給問住了。

  霍主任話中帶刺地說:「有啥法子哩,楊白勞押了戳了!」

  頓時一股無名火從心口衝出,申弟像是悔恨這樁婚事,又仿佛氣自己糊塗,這句句責備是勺勺滾油往心裡澆啊!他帶着央求的口吻對霍主任說:「不要再講了!」

  「領導的話也不能一句不聽嘛!你是我招工進來的。這幾年,我對你怎麼樣,你也明白。你一直是個老老實實的人,可不能學那些目無組織、順風旗扯得太足的人噢!」霍主任激動起來,想掏煙,不料手指尖觸着了那封寫給申弟的信,頓時,縣委書記嚴厲的臉色,家裡老婆埋怨的嗓門,統統又顯現在眼前耳旁。自己挖的坑坑要自己來填平,還得耐着性子做工作啊。他克制着自己,轉而向申弟哭訴道:「你倒替我想想,馬上要開始整黨,又要調整各級班子,誰不盼個安穩的日子?我卻替你們背着黑鍋……」

  沒等他說完,申弟早已耐不住了,他品味出話里的全部意思,無非是犧牲我來成全他!平時,總說自己老實,砍一刀,只怕都不得出血。今天,他眼裡倒真有點憋出血來了。他騰地站起來,怒視着霍主任。只怪自己嘴笨,說不出重頭話,只能狠狠地捶一記桌子,背過身去以示抗議。

  霍主任那隻放在桌上的胖胳膊震得發麻。沒想到他這麼韌性,倒叫自己下不了台。他站起來抖了抖雨衣,冷冷地告訴申弟:「我留一句話給你: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別鬧得滿城風雨,吃不了兜着走!」說完,啪地一聲,把尾音關在門內。

  

  

  申弟的反抗,出乎霍主任意外,更叫金香失望。她每天站在櫃檯內,心神不定。就象沾滿了頭髮渣子一般,渾身沒有一處舒服的地方。她真恨不得找個人來叫罵一頓,也好解解心中的悶氣。戴着申弟的那隻舊錶,更令人想到往事。找對象難道就是這麼一場空歡喜?

  她無目的地撥動着算盤珠子,一粒一粒從手下滑過,仿佛在計算着自己無窮無盡的光陰。她可憐起自己的命運來。難道生來就是山溝溝里的命?不是麼,從一個農民到一個掙工資的職工,她既感到驕傲,又覺得艱難。湊巧是趕上了造反的年月,憑着瞎吵吵幾句能鎮住人,還會寫寫快板什麼的,沖衝殺殺,竟然當上了長駐公社學校的農宣隊。這一下倒是稱了心愿,用不着日曬雨淋,每年也能掙到三千分的補貼。後來,學校抓起了教育質量,她成了閒人,領導讓她回隊勞動,她跑到公社,死死纏住主任,大哭大鬧:你不改口,我就坐在辦公室里不走。主任怕事,也就把這件事撂下了,叫她暫時在學校里推個煤、燒個水啥的。正象變戲法似的,沒過幾個月,她倒反而成了反覆辟反倒退、堅持教育革命的英雄了。可惜「四人幫」一倒台,她的日子就不好混了。便自動央求領導把她調去站櫃檯……

  這動亂的年頭,使她小小的年紀就能悟出一點小道道:啥事都得靠自己去斗啊!憑着這些經驗,還制不住這麼個老實巴腳的申弟?她靈機一動,便向老李請了假,找來一疊舊報紙,又是快板,又是漫畫地數落申弟的「罪狀」。她把寫得滿滿的十來張報紙貼在鎮百貨商店門口。心裡暗自得意:給點胡椒麵嘗嘗,不怕他不回心轉意。可惜,過了幾天,她跑到鎮上一打聽,大字報非但對申弟沒起什麼作用,反而叫別人當作了笑話。她心裡有點打憂。儘管這一套在造反的年代裡得了便宜,如今卻不中用了。鬧,就能換來幸福?她懷疑了。弄不好,竹籃打水一場空,身敗名裂,真成了沒人要的老姑娘了。

  她覺得問題嚴重起來,懊喪之餘,還是收場罷。路上碰到百貨的吳大姐,大姐拉住金香說:「算了算了。你也不過是灶王爺吃酸棗——啃不上什麼大果木,小打小鬧的唄。聽說上海人找對象可隨便啦,咱就吃個啞巴虧算啦。」

  金香可從來不知道什麼叫吃虧,心裡一急,嗓門就高了:「大姐,你可不了解內情啊,我是滿肚子苦水倒不出來呀!」想到這場倒霉的婚事,不由得鼻子酸溜溜的直想掉淚。她加油添醋地胡謅了一套話,說得大姐也跟着抹淚水。

  不知啥時候已經圍上來幾個婦女,憤憤不平地插嘴說:「這種人還能入黨!他把你整到這個份上,你還咋找對象?你找他評理去,新社會還這麼欺負咱婦女?」

  這一來,倒給金香壯了膽。她覺得自己蠻有群眾基礎,非這條胡同走到底不可。她便徑直跑到鎮供銷社找申弟鬧。因為有霍主任插手,供銷社管不起這碼事。崔書記叫申弟去找縣政府,縣政府辦事的說都抓經濟改革去了,還要趕在月底前修完柏油馬路,這是有經濟效益的頭等大事;你這類芝麻小事哪排得上日程?申弟又跑鎮辦事處,人家笑話他:咱只管結婚登記,不管戀愛糾紛。申弟沒法,只好跟崔書記商量,決定到煙筒砬子去搞副業指導。

  

  五  

  

  煙筒砬子象對待親生兒女一般接待申弟。青年們提着收錄兩用機來給申弟聽;張大爺穿着蓬鬆厚實的羽絨衣來給申弟看;房東朴大娘更是忙裡忙外,給申弟弄好吃的,晚上怕坑不熱,還例外給鋪上一條電褥子。申弟躺在電褥子上,全身也象通了電似的渾身暖酥酥的。要知道幾年前朴大娘連一條象樣的棉被絮都拿不出。如今變了,變得富裕了,這是用雙手從副業里掙來的財富。申弟覺得有一種翻身感,就象自己的經歷一樣,這種翻身感叫申弟心裡有說不出的喜悅,而這種喜悅又完全融進了忘我的工作中。他不是從這個山頭爬到那個山頭,整天在各家木耳場轉悠,就是在大隊部講授木耳栽培新技術,忙得腳打後腦勺。然而一到晚上,別人喝酒嘮閒話,打撲克頂枕頭,申弟卻感到十二分的愁悵。

  

  

  他一個人獨自上了煙筒山。山風陣陣吹來,銀盤似的圓月下,滿山深紅深紅的楓樹葉子抖動得熠熠生輝。申弟靠着一棵椎樹坐下來,掏出口袋裡的一包人參煙,點了一支剛要抽,忽然想到秋後的山林是禁止吸煙的,忙把煙頭掐滅。他本不會抽煙,全是叫這倒霉的婚姻害得六神無主。人,為什麼非要找對象,而且還要結婚?是盡社會職責,還是出於本能?他惶惑,苦悶。不由使他想起了娟娟。娟娟就在這個村子裡教書,但申弟沒有勇氣去看她,說不清什麼原因。唯有在這夜闌人靜的山林里,他獨自一人,用眼睛在辨識村裡的中學應該在哪個位置,其中哪一盞燈光應該屬于娟娟?也許是那盞靠窗口的燈光吧:娟娟許是在燈下批改作業、在看書、在寫信……她一定知道我在村里,她沒想到來找我?她在幹什麼呢?

  娟娟能幹什麼呢?無非是兢兢業業的上課、當班主任;閒暇時,也吹幾下口琴,輕聲哼哼歌曲;再有呢,就是沉默,想心事。

  說實在的,娟娟也是個苦命人。當初,嫁到王家也只有半年,婆婆就絮絮叨叨沒完沒了:「俺是廿三歲守的寡,就留下這麼個老兒子。說啥也不能斷了王家的香火!」一年過去了,婆婆眼裡的媳婦仍然沒有懷崽的跡象。她急了,橫豎看不順眼,動不動就拿娟娟剎氣。就拿涮洗鍋台來說吧,手腳麻利點兒,有了聲響,婆婆就諷刺:別拉不出屎來怨茅坑,把氣往傢伙上出,叮叮咚咚,想砸鍋不成?悠着點兒勁干呢,婆婆也要數落:幹活怎麼象偷雞賊似的,是繡花啊還是描鳳啊,想涮它個十天半月?

  娟娟總不作聲。只管自己干。幹完了回屋裡。回屋裡就看書。婆婆在外屋拜了送子觀音,仍在嘀咕:「往後響,油性大的東西可少吃,雞肥不下蛋,人壯……」娟娟憋着一肚子氣,把門重重地關上。

  這哪是哪呀?她望着自己苗條的身子怎麼會和肥、壯連在一起?愚昧無聊!她的男人——一個精瘦精瘦的小個子,低着頭對她苦笑。桌子上擺着剛從鹿場要來的兩瓶泡了酒的鹿血,暗紅色,粘糊糊的。

  男人關了燈。

  漆黑中悉悉索索的一陣響動。男人的聲音:「我喝了小半瓶,那傢伙幸許好使了。」女人的聲音:「你不是男人,我不是女人。算了……」男人央求道:「試試吧……」

  一陣又一陣深呼吸,象做氣功似的。伴着一聲又一聲的咳嗽,末了是一次又一次的泄氣。

  男人喘着粗氣:「喝了這麼些個……還,還挺不起來,我……廢物!」

  娟娟哭泣着。

  「再試試吧……」

  「你給我離遠點兒……」

  「哎喲」一聲,男人翻跌在坑上。

  娟娟開了門跑了出去。

  婆婆聽見動靜趕忙起來,見娟娟披頭散髮地奪門而出,一下子驚呆了。轉身打開屋裡的燈,見兒子一絲不掛地平躺在坑上,白滲滲的象一匹餓死了的瘦馬。忙掩面哭起來:「這狐狸精造孽,造孽啊!」

  這時,「狐狸精」正在煙筒山上哭泣。山里人常說:結了婚的女人開了眉眼,是媳婦;可自己算什麼呢?不是媳婦,也不是姑娘,其中的苦衷向誰去訴?她哭一陣歇一陣直到東方發白。

  打那以後,婆婆也不知聽信了誰的忠告:九月十九觀音出家日,這天觀音顯靈特准。菩薩廣施善事,求者就得多積功德。婆婆求佛燒香原是在屋裡偷偷搞的。因為求孫心切,那天晚上居然把香案移到小河邊上,盼望能見到乘着蓮蓬駕着輕雲的送子觀音。不料卻給值夜的民兵發現了。於是,克已復禮,搞迷信活動就是復辟封資修的大帽子便扣上來了。他們連夜將婆婆帶到民兵大隊部,要她認罪。她一不識字二不會講,只顧抹眼淚。

  娟娟男人有病起不來,只有娟娟趕到隊部來向民兵連長認錯:「是我叫婆婆燒的香,不關她的事。我認罪。」

  民兵連長是個老退伍兵。因為當時沒給他安排進工廠,火氣一直沒熄。惡聲惡氣地問:「你為什麼要燒香?」

  娟娟說不出理由,只得哀求道:「我下次再不犯了。」

  「不行!說清楚動機?」

  「沒什麼動機,真的。」

  連長拍着桌子,儘管他不相信這是娟娟的指使,但還是拿出逼供信的程序:「你是什麼出身?」

  「資方代理人。」

  「就是買辦資產階級嗎!吸血鬼的後代,會有好動機?」

  娟娟愕然。

  「說不說!」另一個民兵舉起手來要打人。婆婆馬上開口:「是想給他倆要一個孩子,我才燒的香!」

  連長聽這麼一說,反倒笑起來。誰不知道娟娟的男人是有名的肺癆,只有結婚的時候娟娟是蒙在鼓裡的。他露出兩排黃牙,竟文不對題地下判語:「這是破壞計劃生育!」(說別人破壞,他自己已生了滿滿一炕的小孩!)也許是連長困了,邊走邊對娟娟說:「今天就這麼着。明天開批判會,你要老老實實交待!你婆婆是受了你的流毒,人家可是三代出身長工!」

  不知是誰喊起口號來:「階級鬥爭,一抓就靈!」「不許腐蝕革命的貧下中農!」於是,群情振奮,民兵們舉臂高呼。一時弄得娟娟哭笑不得。

  第二天,開了批判會。娟娟站了一下午,除了腰腿酸痛外,腦子迷糊糊的,批判發言一個字也沒聽。這以後,她離開了王家,後來補辦了離婚手續,還打了一場官司。再後來,去師範讀了兩年,回縣後分在煙筒砬子……

  

  

  申弟不知不覺把一包人參煙捏成一團煙絲了。他心緒不寧,老覺得是在步娟娟的後塵,雖然遭遇不同,但是希望結果相似。他想過娟娟這樣的平靜生活。

  

  六  

  

  消息靈通的金香,趕到了煙筒砬子。那天大隊部里燈火通明,熱氣騰騰地坐了滿滿一坑人。申弟坐在坑頭上,正在給大夥做木耳鑽孔打眼的操作示範,汗水濕了小半件襯衫。大夥靜靜地瞅着,滿屋子只聽得咔嚓咔嚓打眼的響聲。

  忽然,門口一聲尖叫:「你今天跑不了啦!」

  申弟一回頭,啊,是她!

  金香半個多月的折騰,身上也掉了不少肉,那張臉白楞楞的更長更尖,仿佛是一把磨亮了的刀。大夥對這突如其來的事態一時沒搞清楚,只聽得「嘶啦」一聲,申弟的白襯衫已被撕了個大口子。

  他站起來滿臉通紅,從牙縫裡擠出兩個字:「丟臉!」

  金香冷笑了兩聲,倒堅着眉毛說:「丟臉?是你讓我不要臉的!雞慌了上房,狗急了跳牆,紙里包火總要穿,你做的那醃髒事還想不讓別人知道,辦不到!」

  一聽這話,大家心中疑惑不解,儘管都了解申弟是個老實正派的青年,但男女之間的糾葛誰也不好插手管。

  申弟氣得渾身發抖,可就是想不出什麼話來駁斥這種污言穢語。不料金香從口袋裡摸出小瓶子,朝申弟扔過來,申弟一閃身,「啪」地一聲,黑墨汁象爆炸的手榴彈在牆上黑呼呼地塗了一攤。又一個瓶子飛過來,申弟躲避不及,不偏不斜,正好打中他的胸脯,血紅的顏料染了大半件襯衫。

  金香呼地串到坑上,上前扭住申弟哭叫:「我不想活了,我死給你看死給你看啊……」

  大夥見她鬧得太不象樣子,忙拉住她。朴大媽怕事,推着申弟說:「快走,從窗口跳出去……」

  申弟踉踉蹌蹌跑上煙筒山,靠着一棵柞樹喘氣。山風陣陣刮來,吹起他身上的破衣衫,他不覺得冷,胸前那攤血紅的印記就是一爐炭火,燒得渾身發燙。恥辱悔恨交織在一起,使他抬不起頭來。他懊惱的是:當初姐姐要我往江西調,我為什麼不走?只怪自己心眼太實,為了自己心目中的三年規劃,就捨不得離開悉心培育的木耳場、果樹園啊。

  今晚,又能到哪兒安身呢?回鎮上去?不行!在這難熬的日子裡,小鎮上眾說紛紜,莫衷一是。最棘手的不知誰從金香那裡得到消息,說是他倆發生了關係,還有鼻子有眼的,就在大壩水閘邊上。這倒成了小鎮上一大新聞。申弟只要在鎮上走過,各種各樣的眼光,譏笑的,同情的,嘲弄的,惋惜的,象千百根鋼針,刺在臉上,扎進心裡……好心的人勸他:一人難堵眾人口,不如趁早答應了她——不行,絕對不行。就是一輩子沒有老婆,也不能要她!

  可是,這倒霉的婚事就象涼水沏茶,不知要泡到哪一天才能了結?

  遠遠聽見有喊他的聲音,是村子裡的人在找他,其中朴大媽的嗓音最高。

  申弟不願意向他們作任何解釋。他躊躇着,象做錯事的孩子怕見大人一樣,沒有勇氣答應。他順着樹根蹲下來,淚水順着粗大的手指湧出來,這麼個高頭大馬的申弟嗚嗚地哭了……

  

  

  不遠處有輕微的響聲。申弟抬起潮乎乎的淚眼,在皎潔的目光下,在枝枝叉叉的柞樹叢後面,在深紅深紅的楓葉簇擁下,塑立着一座他熟識的玉雕。她的面前似乎有一條亮晶晶的溪水在流淌,滿耳是悠揚的琴聲。申弟懷疑自己的眼睛,迅速地擦了擦淚水,只見玉雕在向她移動……

  是她,真是她!申弟不禁叫了一聲:「娟娟!」

  娟娟點着頭。在她別過臉去的一瞬間,申弟看到了她眼中閃亮的淚花。

  是同情申弟的遭遇?是悲嘆青春的悽苦?申弟不明白倆人的淚水怎麼會同時流在一起。

  沉默。只有柞樹葉子在風中喧譁;沉默,才能體察到雙方彼此的心情。

  忽然,在這喧譁聲中,融進來一句比溪水還晶瑩,比月光還清亮的聲音:「——我會替你說話的!」

  這字字清晰而又堅定的話語象重錘敲開了申弟感情的閘門,控制不住的淚水又一下子涌了出來,在娟娟面前盡情地流淌。淚水把潔白的玉雕融化進了滿山深紅深紅的楓樹葉子裡,模模糊糊地遮滿了他的雙眼,象五顏六色的萬花筒在旋轉着,他懷疑自己是不是做夢……

  

  七  

  

  夢,各種各樣喜怒哀樂的夢,申弟也曾做過多少回了。夢裡,已經結束了這場婚姻的糾葛。多好呵:如今人人都象上足了發條的鐘一樣,緊緊張張地爭分奪秒,我也不能白白浪費光陰啊。九九艷陽,分外和暖。沿着一路火紅的楓葉,他又來到了煙筒砬子。塑料搭棚成功了!一年四季都出產木耳,產量就會翻幾番啊!在這深秋時節,棚內春意盎然。滿架的柞木上長出了一嘟嚕一嘟嚕深褐色半透明、水靈靈的木耳,仿佛從這裡面聽見了青年們手裡錄音機的歌聲,看見娟娟讚許而沉靜的眼光。想到這裡,心中又充滿了昂奮和希望,真比喝了蜜糖還香甜、舒服,是呵,多愜意,自己就躺在暖融融的電褥子上做着夢……

  

  「申弟,申弟!」老耿頭披着衣服推醒了他。申弟一骨碌爬起來。天剛透亮。

  他大眼珠子罩着血絲網,見屋裡來了兩位縣政府的幹部,有點納悶:怎麼,大清早就來調查?他揉了揉眼睛,迅速地穿好衣服。

  來人告訴他:「趙金香吃了耗子藥,一個人昏倒在醫院門口。正在搶救呢。我們想了解一些情況,要你去一趟。」

  老耿頭憤恨中帶着恐懼說:「她自己尋死,又自己上醫院,這不存心害人嗎?」申弟的身子微微打着顫,心在往下沉。耿大爺安慰他:「不是四人幫的時候,千嘴百舌辯不清。申弟,有我在吶!」

  仿佛在耿大爺身旁,又站着玉雕似的阿娟——給他信心和力量。申弟慢慢地平靜下來,他對耿大爺說:「相信組織,能弄清楚的。」

  「組織早來人調查清楚,也不至於落到今天這種地步!」老耿頭說着,傷心地落下了淚來。

  屋外吉普車馬達發動了,輪胎磨擦煤渣路面的響聲沙沙地遠去,仿佛就滾在老耿頭的心上。他抬眼看見牆上那把斷了弓子的胡琴,心裡自語道:「申弟,但願你平安回來!」

  

  上海知青在琿春農村的科學實驗室

  

  太陽已經升起來了,金紅色的朝暉把街道兩旁和屋頂樹木、電線杆子晴晰地投影在濕漉漉的馬路上。熙熙攘攘的人流、嘟嘟的汽車喇叭,夾着鈴鈴作響的馬車漸漸響了起來,小鎮又恢復了一天的喧鬧。在這喧鬧聲中,滲雜着轟隆隆壓路機的聲響,還時斷時續地傳來熟悉悅耳的喊唱聲:「豆腐腦——豆漿啊」「大果子——油餅嘞」,把小鎮喊唱得格外親切、迷人。

作者:範文發,上海控江中學68屆高中,1969年3月到吉林延邊琿春插隊落戶,1977年考入吉林大學中文系。曾當過大學教師、企業管理。

l

來源:一壁殘陽

評論列表

頭像
2024-04-07 05:04:37

現代年輕人的情感問題很多,需要這樣的情感諮詢師,很專業

頭像
2023-09-23 09:09:18

如果發信息,對方就是不回復,還不刪微信怎麼挽回?

 添加導師LINE:jaqg

獲取更多愛情挽回攻略 婚姻修復技巧 戀愛脫單幹貨

發表評論 (已有2條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