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NA親子鑑定師：三萬個家庭「不確定」的性與愛

一個人能經歷多少奇葩？戴維的故事能回答。從業十餘年，他經手的親子鑑定有三萬多份，每四個來做親子鑑定的，就有一個是「非親生」。每一次鑑定的背後都代表着一段糾纏不清的關係和一個支離破碎的家庭。

看到DNA鑑定報告上「排除」兩個字後，六十多歲的農村男子像瘋了一樣，使勁抓自己的頭髮，幾乎拔下了一半，頭皮都流血了。養育了三十多年的兒子，和他沒有血緣關係。

「我真的從來沒有見過這麼狠的人。」DNA親子鑑定師戴維看到這一幕，聯合兩個同事衝上去才把他攔下來。這個男子一直在外面打工，90%的錢都寄回家給他老婆，自己省吃儉用，穿的鞋是破的，做親子鑑定的錢也是朋友出的。戴維後來得知，這個男子回到家把妻子的腿打斷了，自己也喝了農藥。

戴維是長沙的一名DNA親子鑑定師，入行十餘年間，經手的親子鑑定有三萬多份，每年鑑定結果為「排除」的數據都保持再23%到28%之間，也就是說每四個來做親子鑑定的，有一個是「非親生」。

目前國內的DNA親子鑑定師有十萬餘人，基本上每個城市都有做親子鑑定的機構，大一點的城市有不止一家。他們在工作時很少聽到什麼溫情故事，多是狗血八卦：男的不確定孩子是不是自己的，女的不知道誰是肚子裡孩子的爸爸。

每次鑑定的背後，是複雜的性與愛。

被「綠帽」所困的男性，「孩子是我的嗎？」

李福進門的時候有些猶豫，最終還是邁了進來，他小心翼翼地把提前準備好的檢測材料交給戴維，全程都客客氣氣的，也不多說話。但是，當李福看到「排除」兩個字後，突然嚎啕大哭，「這是第二次了。」然後，他像需要發泄似地向戴維講出了自己的經歷。

三年前，李福的第一個孩子出生，但他覺得孩子不像自己，做了DNA親子鑑定，結果是「排除」。回家質問妻子後得知，孩子是她同事的。

鑑定結果為「不支持」，即「排除」

妻子向他保證「不再犯錯」，李福選擇了原諒。兩年後，妻子再次懷孕，李福非常高興，自己終於擁有了「親生兒子」。但不久妻子提出要和他離婚，妻子的初戀辭去了工作從外地回來，她要和初戀在一起，並且告訴李福，小兒子是初戀的孩子。

李福崩潰了，他怎麼都不相信，但鑑定的結果打破了他的幻想，妻子連續生的兩個孩子都和他沒有血緣關係，最終李福選擇了離婚。「出軌只有零和無數次的區別。」

做個人隱私親子鑑定的過程不複雜，只要提供血痕、帶有毛囊的頭髮、沾有口腔粘膜的牙刷等鑑定材料（簡稱「檢材」）。不需要委託人出示證件，不願意透露姓名的委託人可以用張三、李四代替。與司法親子鑑定相比，二者的結果是一樣的，只是隱私親子鑑定不具有法律效力。

被「綠帽」所困的男性，除了質疑「孩子是不是我的」，還想知道「孩子是誰的」，他們為找到給自己戴綠帽子的人絞盡腦汁，讓戴維印象最為深刻的是錢文軍。

錢文軍大概五六十歲，他娶了一個三十多歲的外地女子，不久妻子懷孕，生了個兒子。但錢文軍覺得兒子不像自己，於是來做親子鑑定，結果是「排除」。

工作中的戴維

半個月後，錢文軍來找戴維，試圖讓戴維幫他分析孩子是誰的，他掏出一個小本子，上面密密麻麻的詳細記錄了十幾個「嫌疑人」的姓名、愛好、不尋常的言語和反映，懷疑的疑點等信息，足足幾十頁。錢文軍年輕時候當過偵察兵。

靠着這份手冊，錢文軍前前後後折騰了三個多月，幾乎把他能懷疑的人都檢測了一遍，但是結果都是「排除」。他只剩下一個可以懷疑的對象——妻子來的時候帶着的15歲的孩子——她和前夫所生的兒子。

DNA 檢測結果顯示 「吻合」。

原來，錢文軍的妻子和「前夫的孩子」根本沒有血緣關係，兩人的真實關係是私奔的情侶，她和錢文軍結婚只是為了解決住的地方和生活的問題。

女性可以確定這個孩子是自己所生的，但是男性無法確定孩子是否與自己有血緣關係。對於男性來說，即使鑑定之前已經有所懷疑，但是他們也難以接受鑑定結果上「排除」兩個字，而這兩個字也最終才成為多數人選擇結束婚姻的決定因素。

女性不確定的「性」，「我的孩子的父親是誰？」

男性質疑的是「這個孩子是不是我的」，來做隱私親子鑑定的女性所面臨的問題則是「我的孩子的父親是誰？」

2015年以後，通過提取母體靜脈中胎兒游離的DNA做無創產前DNA鑑定技術逐漸成熟，有越來越多的女性來做個人隱私親子鑑定，想知道肚子裡的孩子屬於 自己的老公，還是「一時把控不住自己」時的出軌對象。

戴維發現，近幾年有越來越多的未婚小女孩來做親子鑒，多是十五六歲，甚至有十三四歲。

2018年初，十五歲的姜萌帶着四個男的過來做鑑定，結果都是「排除」。戴維建議她把其他「男友」也帶來做鑑定，「我當時以為除了這四個，應該只剩下一兩個。」姜萌說還有十幾個，而且有的已經聯繫不上了。

找不到孩子的父親，姜萌年齡還小，就讓父母來接她，姜萌說：「就當他們死了」。父母離婚後，姜萌跟着姑姑一起生活，姑姑家還有兩個兒子，沒辦法很好的照顧她。

姜萌把心思寄托在愛情身上，帶來做鑑定的男生中有一個是姜萌很喜歡的對象，姜萌以為只要把孩子生下來就可以和這個男生結婚，「我（懷孕的時候）覺得這個孩子就是他的」，她沒有考慮到自己懷孕時和十幾個男生發生了性關係。

喜歡的男孩和孩子的鑑定結果是「排除」，男孩和男孩的家長不可能接受姜萌。最後姑姑把姜萌和孩子帶走了，至於這個孩子由誰來撫養，戴維就不清楚了。

那些拿着「排除」結果離開的女孩，有的是在婚前抱着「最後一次」的心理和前任發生了性關係；也有人因為「心軟」被前任蠱惑而出軌；或者是沒有控制自己的欲望……

戴維把這些故事寫下來，發表在社交媒體上後，有一個高中女孩私信告訴他，男朋友說只有發生性關係才能證明兩個人是相愛的，戴維勸女孩要三思，但半個月後，女孩說她和男朋友發生了性關係，第二天早上男朋友就不見了；有女孩看了他寫的故事，反思自己婚後一直和前任保持聯繫的行為是不對的，要改正。

看了那麼多女孩的故事，戴維希望女孩們在與男性發生性關係時要先學會珍惜自己，「性」不是感情交易的方式，也無法通過「性」獲得真正的感情。

不會說謊的DNA

鑑定出來後，很多人會說「你們的結果不准?」 DNA親子鑑定出錯的幾率為0.0001%，除此外有極小的DNA變異的可能。有人想要用抱養的孩子來騙自己的父母，爭奪家產，威脅戴維出假的報告，戴維拒絕了，「這不僅僅是違反職業道德，而且涉嫌違法」。

DNA鑑定書中的分析說明，鑑定結果為「排除」

一對夫妻來做親子鑑定，通常情況是他們的感情已經出了問題。有人因為「好玩」來做親子鑑定，想體驗親子鑑定的過程，給自己和家人留一個與眾不同的「美好回憶」，但是連續做了兩次結果都是「排除」，一家三口沉默着離開了。這種情況不多，但也出現過幾次，「可能男方本來心裡就懷疑，故意打着幌子來做（親子鑑定）。」

也有一家三口來做鑑定，結果是「吻合」。鑑定之後，妻子因為丈夫對他的不信任而心有怨言，回不到之前默契的狀態；但如果不來，丈夫在以後的日子裡則會疑神疑鬼，甚至會造成更大的夫妻之間的矛盾。

「主要還是夫妻之間的不信任造成的」，到底該不該來，戴維無法給出建議，但可以確定的是DNA不會說謊。

而這些被背叛了的男性，可以原諒自己的妻子，但無法接納孩子。戴維接觸到的案例中，即使夫妻兩人最後沒有離婚，但孩子多是交還給出軌對象或者跟着妻子的父母一起生活。

養親還是血親？這不是一個簡單的是與非的問題，對於男性來說，他們無法和這個妻子出軌的「證據」共同生活，「當這種沒有血緣的親情中夾雜着背叛、屈辱等情節，這個傷痛會一直存在。」

工作人員正在進行實驗

血緣可以把親情分離，也可以把一些遙遠的人鏈接起來。戴維曾經給一個「瘋婆子」做親子鑑定，她突然出現在村子裡的橋下，橋下沒有水，她就住在橋洞裡，別人告訴她要漲水了，她也不肯離開。後來「瘋婆子」被人認出，她是村里某戶人家二十多年前走失的女兒。

「瘋婆子」二十多歲的時候被人賣到很遠的地方，她憑着一個印象，自己找回來了。她家的老房子已經被完全拆掉了，那裡修了一座橋，她就住在橋下不肯走。

「尋親」相關的鑑定是戴維工作中少有的「溫情故事」，有跨越半個多世紀相認來做鑑定的老姐妹，有分離三十多年機緣巧合重逢的母女，這些故事中的人和事，不管多遠、不管多久，「我都要找到你」。

「性」是愛，也可以是報復的方式

當男性知道孩子不是自己的時候，會有什麼反映？戴維曾經目睹過一個正常的人瞬間變成了精神病患者。

鑑定結果出來的時候，張強看着最後那刺目的「排除」二字，渾身顫抖起來，突然衝到窗前，推開窗戶就想往下跳！但窗戶是只能開30度角的保險窗，沒能成功；轉身又要撞牆，還好鑑定中心在牆上貼了防撞牆紙。

戴維聯合幾個同事把張強攔了下來，張強的手腳被按住無法動彈，嘴裡卻依舊拼的命嘶吼着，胡言亂語，張強的精神出現了異常。

張強的兩個孩子都和自己沒有血緣關係，並且妻子和前男友聯合起來「騙」了張強三百多萬。妻子生第一個孩子時，張強的父親曾因此給了她兩百萬，之後她就想要通過「生孩子」賺錢，只是兩個孩子都不是張強的。

妻子出軌的理由有很多，有的是因為「不愛了」；有的是難以控制自己的欲望；有的人為了試探老公，如果丈夫能夠接受自己和別人生的孩子，就是真愛……性關係中包含着愛、忠誠、尊嚴等等太多複雜的感情。

「性」也使得人「自卑」，勾起人們的欲望，成為報復的工具。2019年，戴維曾到一個村子，給十幾個剛出生不久的孩子做親子鑑定，旁邊站着個頭不高，滿臉麻子的男子李立，戴維要鑑定這些孩子與李立之間有沒有血緣關係。

李立曾經因為樣貌的問題被人「嘲笑」，十幾歲賺了錢，回鄉娶了老婆。但是結婚半年後，妻子就出軌要和他離婚。妻子告訴他，結婚的目的只是為了獲取他的錢財。李立被妻子騙取了巨額的財產，但是村民卻站在了妻子家人一邊。

工作人員正在進行實驗

李立只能再次離開家鄉，不久他賺了錢，在城裡買了房子，村裡的人紅了眼。李立以可以賺錢為由，與村里十幾個女子發生了性關係，他想要報復這些看不起他的村民，於是有了這一幕的鑑定場景。

戴維稱自己工作的地方是「人性的放大器，一個人性的實驗室」，在這裡所有的愛與恨，善與惡都得到了無限度的放大。

「用毀三觀的事情來正三觀」

戴維很少看電視劇，因為電視劇沒有他的工作精彩。每一次鑑定的背後都代表着一段複雜的關係，有女閨蜜出軌自己的爺爺；也有繼父將兩個繼女以「賣」的形式嫁出去，並且在兩姐妹出嫁前將她們強姦懷孕的；有因為深陷賭球，而四處騙女大學懷孕，賣孩子還高利貸的所謂「父親」；有丈夫和婆婆強迫妻子和繼子發生性關係……

我讓戴維講一下來找他做親子鑑定的男性和女性各有什麼特徵，他說很難，「快樂的東西都一樣，悲劇各有各的不同。」然後戴維舉了一個例子，同樣是一個女性帶着五個「老公」來做鑑定，但是情況完全不同：

第一個故事中，年輕的女性第一次帶了七個男性的檢材來做鑑定，結果都是「排除」，第二天她直接帶另外五個男性來做鑑定，這些男性之間關係很好，最後鑑定的結果顯示孩子是其中一個男的，其他人還向他道恭喜。

第二個故事是一對男女帶三個小孩來鑑定，男子家裡很窮，五個兄弟共同娶了一個人做老婆，生了三個孩子。這個男子外出打工賺錢後要帶着自己的孩子搬到城裡住，所以他要鑑定出哪個是自己的親生孩子。

這些故事中不是所有的好人都有好的結局，少有的正面的故事來自於尋親，但是占的比例少之又少。戴維的情緒也被這些「負面」的事情影響到，他不敢走近婚姻的殿堂。2015年，相愛八年的女友和他分手，鑑定中心業績下滑，自己父親又生病，種種因素匯集在一起壓垮了戴維，戴維有了抑鬱的傾向，他選擇離職。

「人心該如何自處」，見到太多的「悲劇」，戴維認為造成這些悲劇的原因是人性的自私，混亂的「性關係」發生的根源是人們無法控制自己的欲望。

離職後，原本就有小說夢的戴維選擇通過寫作來「忘記」，他化名「小鑑定師大寶」，把自己看到的事情都寫了下來，也在寫別人的人生時，思考自己的生活。

他的小說在短期內獲得了千萬以上的點擊量，並出版為圖書《DNA鑑定師手記》，也即將改編成影視作品。有男性讀者給他留言說看了他寫的故事，認識到自己陪女朋友的時間太少；有的人會找戴維做心理諮詢，講述自己的經歷。戴維稱自己寫文字的口號是「用毀三觀的事情來正三觀。」

2018年初，受朋友的邀請戴維重新做回了親子鑑定師。他已經沒有那麼悲觀了，「只是因為處在這個行業，才會遇到這麼多狗血的事情，現實生活絕大部分人的生活還是安穩和幸福的。」

在戴維的文字作品中，他是一個樂觀的人。但是受訪中，他並不經常笑，經歷了這麼多「狗血」的故事，他很少把生活中的一些事情放在心上。他笑着說：「有的人覺得自己被帶「綠帽」很慘，但是想想還有人養育的三個孩子都和自己沒有血緣關係，比較之下就會看開了。」

現在，戴維開始了新的戀愛，他更加明確自己想要的是什麼，看了太多不完美的感情，也會去借鑑、反思自己對待感情的方式。

那個打斷自己老婆雙腿，自己喝農藥的農村男子，最終被搶救了回來。這件事情發生在2008年，對剛入行的戴維觸動很大，他想如果不做親子鑑定，這個男子會不會過得好一點，不至於家庭破碎？另一個親子鑑定師告訴戴維：「被欺騙的人，有權知道真相。」

鑑定書只是「照妖鏡」，幫他辨別身邊的人，是人是鬼。（文中除戴維外均為化名）

正觀見習記者 陳亞傑 發自長沙

編輯：石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