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遣悲歌——進藏先遣英雄連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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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遣悲歌

——進藏先遣英雄連的故事

作者:張林

朗誦:水竹

先遣悲歌——進藏先遣英雄連的故事 先遣悲歌 45:37來自第三故鄉

像幾個漂蕩的遊魂,西北邊防行採訪組在阿里的土地上急急地走着,看上去仿佛目標清晰,信念堅定。但實際上,他們卻是一艘無帆無槳的船,在順水漂流。

也許無目標就是一種人生目標。

人生本無目標,所有的人生下來時只知道叼緊媽媽的奶頭。活着,繁衍,就是宇宙賦予人類的目標,賦予生命的職能。所有的人生都是風中的蒲公英,在一種極其偶然完全不能自主的情況下走向生活。當年我為了改變命運而從軍湖北,偏被從十餘萬部隊中選出調往西北,然後又走向連夢境裡都沒有出現過的崑崙,整個經歷和人生就是一連串的不可思議。仿佛冥冥之中有一隻大手在操縱,你只能在命運選定的那個點上,那種環境裡謀求所謂的人生意義。

就像我面前坐着的這個瘦削而健談的阿里軍分區老副司令貢保,他臉上掛一種迷惘的笑,悠悠地說:我並不是西藏人,10歲被迫進藏,14歲逃離西藏,而今天,我這把老骨頭就要埋在西藏了。

除了用命運來解釋,還能說什麼?

最右側即是貢保

身為青海湟源地方藏民的貢保在10歲時就空茫着雙眼,漫無目的地翻過唐古拉山進入了西藏。他是被私奔的母親帶走的。他沒有靴子,赤着一雙小腳,十個腳趾甲蓋全被鐵青色的石頭碰掉了。開始,還有吃的。但翻過一座陰冷的雪山之後,他們必須挖野草充飢了。阿媽摸一摸貢保草窩一樣的亂發,把他領到了一頂帳房裡。阿媽扛上一口袋青稞走了──她在拋棄了前夫之後又拋棄了兒子。當然,她也是為了活下去。為了這口袋救活阿媽和繼父的青稞,貢保扛了一年長工。

11歲那年,他帶着一顆受傷的心跟上朝聖者,走到了拉薩。那是1940年。遠遠的,他看見了阿媽,他本應該哭喊着撲上去,但他已學會了沉默。苦難教人冷漠、遲鈍、寡言。他只是披着那件長滿虱子的光板皮袍,仰着瘦削烏黑的小臉,蹣跚着挪到親娘面前。阿媽的眼神更呆滯更無神。「你還活着,」阿媽說,「看看哪兒好就到哪兒過吧。」

從此貢保沒了親娘。12歲的他邁過了哲蚌寺的高門檻,當了小喇嘛。15歲時,他因為沒吃飽飯而逃跑,被抓回來毒打,在一口枯井裡吊了一夜。手腕上的傷疤至今未退。他又聯絡了三個夥伴逃出來,連夜逃出了拉薩。

十個腳趾甲蓋又被走掉一次之後,他回到了青海家鄉。可是,親生父親已撒手西去。

「橫刀立馬」的彭德懷元帥

彭德懷的部隊正在打蘭州,貢保參了軍。先被送去學漢語,然後又到西北民族學院學習社會主義理論。貢保哪裡聽得懂理論,一堂課能聽懂三句話就謝天謝地了。

命運總是在要緊處顯現神秘和力量。本來已經打背包到四川去,突然來了一架飛機,把小貢保拉到了新疆,拉到了王震王鬍子面前。

王震將軍

王鬍子那時還很年輕,年輕就氣盛,說出話來象鐵豆子撒在鋼板上。王鬍子口若懸河地講進軍西藏阿里的偉大意義,貢保半懂不懂地聽着湖南漢語,最後只有一句話讓他半個世紀不忘。王鬍子說,先遣部隊拿下阿里首府噶大克以後,全部換回來。

貢保就這樣換上毛皮大衣和氈筒,隨一支騎兵進藏了。他們是從新疆于闐的普魯村出發的。時間是1950年8月1日,解放軍建軍23周年的紀念日。

當時,西藏尚未和平解放,中共決策層有「迅速進軍西藏」和「進藏條件暫不成熟」兩種意見,毛澤東在一次高層會議上說,進軍西藏好處很多,是黨員的都要舉手。

不久,解放軍分四路向心進藏:一路以18軍為主力,沿川康線進軍拉薩;一路以14軍之一部沿滇藏線進軍藏南;一路為第一野戰軍駐青海部隊進軍日喀則;一路為一兵團之一部從新疆翻越崑崙進軍阿里,解放阿里全境。

一兵團之一部原計劃為一個師,但由於情況不明,前程凶多吉少,從新疆出發的實際上只有一個騎兵連。這是投石問路的一顆石子,投向絕地絕境,也許會有一聲迴響,也許什麼也不會有。貢保正是這個連隊的翻譯。還有一個參謀是十四世達賴喇嘛的表兄羅桑堅贊。這個連隊由十個民族的人員組成,組建的時間非常短。除股長李狄三、副連長彭清雲等共產黨員外,還有一些國民黨部隊的起義人員,這為以後他們的慘烈境遇埋下了難以逆轉的根苗。

新疆當地群眾歡送先遣連進軍西藏

先遣連駝隊攀登崑崙山

騎兵連是沿着古于闐前往喀喇崑崙山和西藏的一條古道進入大山的。這條古道上,有和田河的支流玉龍喀什河。這條河從崑崙山搬走過無數的羊脂玉。

貢保記得很清楚,離開于闐10天後,連隊走到一個三岔口,大雪不歇氣地下了三天三夜,路上的雪托住了馬的肚皮。潔白的雪晶像錐子直刺戰士的雙眼,他們瞎了,是雪盲,只能拽着馬尾巴朝前走。在盛夏里穿着皮大衣的他們用冰涼的肌膚感覺着雪花的盛開。他們脖子爛了,臉爛了,嘴裂了,手腫了,凡是暴露在外的皮膚全部被嚴寒咬得血肉模糊。行進極為艱難。戰士用黑色馬尾編了眼罩,把大衣鋪在冰雪上讓馬通過。那天晚上,在一個無名大坂上,一次凍死了9個人。貢保清早去拉他們起來時,發現他們無神的眼瞪得大大的,臉上竟掛着冰琉璃。

士兵們用犧牲的痛苦為中國奉上了絕命的美。

卻無人知曉,無人為之垂淚。

搬一些碎石掩埋了他們,悲傷着痛苦着用醉漢一樣的步伐朝前走。

過阿克達坂、過長流水和甘布盆地之後,他們看到了那個恐怖的石縫。至今貢保談到這個石縫還為之色變。

石縫狹窄尖銳,僅容一人側身而過。他們的皮衣和皮肉都被刀刃般的石牙割破了。風從對面灌進來,必須用胳膊擋住臉才能呼吸。

他們在傍晚剛拱出石縫,風暴裹着拳頭大的冰雹和石塊急襲而來,抱腦袋都來不及。先出去的幾個人眼瞅着就不見了,被拋下了山崖。其他人全部被砸傷,一片鼻青臉腫。

終於翻過了崑崙山進入了阿里改則縣境內的扎麻芒堡。

扎麻芒堡

革命傳統教育

貢保說,李狄三股長偉大就偉大在腦子夠用,為了不讓敵人弄清實力,他派兵每天進駐紮麻芒堡一次。好像來的不是一個連,而是一個團。

但是,騙得了敵人騙不了自己。先遣連抵達藏北後不久,幾場大雪把後勤補給線全部切斷。他們只能在原地固守到來年封山的大雪融化,才能得到給養。

他們先斷了糧,又斷了鹽,只能靠打野氂牛和野驢,然後用白水煮了吃。

這樣的吃食把人逼向絕境。

死神張開黑色的翅膀降臨了。一種怪病在連隊蔓延:發病之初,人出奇得餓,猛吃暴飲還不覺得飽;幾天過後,人就不知道餓了,三天不吃不喝不喊飢。這時人就開始腫,先從腳腫起,再腫腿,腫身子,直腫到皮膚透亮迸裂,流出一股股黃水,人就咽氣了。

李狄三對彭清雲和貢保說,這可能是惡性傳染病,要進行隔離和消毒。

不行,越來越多的戰士開始脫不下鞋和棉褲,殷勤倍至的死神索去了越來越多的生命。

開始還能把犧牲的戰士從地窩子裡帳篷里拖出去掩埋,後來已沒人有這個勁了,就那麼與死人睡在一起。漸漸地,地窩子裡的人全死了,地窩子便成了墳墓。

連李狄三也不能倖免地渾身腫了起來。在他不能走路的時候,他用繩子在帳篷外拴上一隻鈴,需要給戰友鼓勁的時候,就搖響鈴鐺。這時,連隊的黨支部委員就會手拉着連接各帳篷之間的繩子搖搖晃晃地走進來或爬進來,商討如何堅持到大部隊進駐阿里。

喀喇崑崙山另一側的王震司令急得跳腳,卻毫無辦法,那時的阿里,真是連飛也飛不進去。王震兩次致電西北軍區為先遣連請功,稱該連「歷我軍長征以來最大之艱辛,最重之苦難」。西北軍區在先遣連最困難的1951年1月30日決定,授予新疆獨立騎兵師一團一連「進藏先遣英雄連」稱號,給全連136名官兵各記大功一次。

進藏先遣英雄連

死亡的巨大震撼力使人在精神上產生迷惘。蒙古族戰士道爾吉和賽買爾在巨大的精神壓力下,離開了連隊往回走,他們不想叛逃,只想找到有吃有穿的大部隊。九生一死後,餓昏過去的他們被一個修路的團隊救起。那位團長讓他們吃了一頓麵條,抱給他們兩床被子,不酸不涼不冷不熱地說:「山上苦啊,受不了就留這兒吧」。

兩位逃兵的自尊受到了最大的蔑視,他們終於知道世界上還有比死更難受的事。三天後,他倆又一次「逃跑」,跑到了于闐,面見當時的師長後來的中印自衛反擊戰西線總指揮何家產。何家產並不批評他們,只是說,你們也吃了不少苦,留下吧,等馱運隊上去時再給先遣連另補幾個人。

兩位蒙古族士兵淚水滿面。

他們又上路了,這一次,是九死一生地返回了先遣連。

先遣連致電請示何家產:可否根據兩位蒙族戰士的請求,取消他們的榮譽。

何家產立即復電:

李狄三並英雄連黨支部: 你連戰士道爾吉、賽買爾兩同志,去年九十月間,自兩水泉離隊,純屬迷途後沿原路回師部,決非出逃,亦非開小差。光榮同屬道、賽兩同志。此復視命令執行。師長兼政治委員 何家產 1951年2月11日

慈不掌兵,何家產卻是名將。

道爾吉後來拖着浮腫的身子,把自己綁在馬背上追擊叛匪,在戰馬上咽了氣。賽買爾則在復員後不久去世。

先遣連總指揮李狄三

冰雪消融的1952年5月28日,我後續部隊300餘騎翻過界山大坂抵達藏北。先遣連總指揮李狄三在大部隊到達兩小時後病逝。雖然他當時已經沒有了意識,但也算活着看到了勝利吧。

人民功臣

先遣連共犧牲63人。

何家產將軍

何家產(1917—1977),江西省上猶縣人。1931年參加家鄉的武裝暴動。1932年被選為湘贛省工會代表大會代表。1934年8月隨紅二、六軍團長征,先後任營特派員、連指導員、營教導員。抗日戰爭時期,任八路軍三五九旅營長。解放戰爭時期,任旅副參謀長、團長、副師長。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後,任新疆軍區獨立騎兵師師長兼政委,和田軍分區司令員,南疆軍區副司令員、副軍長,南疆軍區司令員,新疆軍區前線指揮部司令員,新疆軍區副參謀長、參謀長,福州軍區參謀長。曾獲三級八一勳章、二級獨立自由勳章、二級解放勳章。1961年晉升為少將軍銜。

我給三十里營房的高山病研究所所長張西洲去信,詢問當年害死先遣連人員的那種暴病到底是什麼病。

張西洲覆信說,「由於資料奇缺,很難判斷他們究竟患了什麼病。解放初期我國尚未認識高山病。1952年修築康藏公路,因大批築路人員暴死,經中央派人調查,翻閱國外資料方認識到是因高山缺氧引起高山病所致。」

「現在看到的先遣連的資料是根據當事人的回憶,這些回憶事隔40多年不一定很可靠。犧牲者大多死亡前周身水腫、飢餓、暴食等。我認為,部隊進入羌塘地區南征北戰,因長期勞累、嚴重缺氧發生了高原性心臟病,當時沒人知道這種病,所以也談不上治療。另外,當時缺乏糧食、食鹽和蔬菜,造成人員營養不良、維生素缺乏,引起水腫。沒有調味品,人不想吃東西,一旦餓急了就猛吃。當然,這只是猜測。」

死亡並不是最可悲的。最可悲的是先遣連在迎來了大部隊之後,莫須有地被誣陷成了企圖逃往克什米爾的叛軍。

是從成都來的一位瘦削的聯絡員定的調子。

先遣連在阿里全境解放後駐守中印邊境的達瑪山口一帶。這一地區太艱險了,甚至今天的邊防部隊進去一次也要九死一生。以先遣連的通信裝備,是無法與上級溝通聯絡的。悲劇就這麼發生了。英、美、印等國電台廣播「中共駐藏北軍隊非法越境,侵占鄰國領土」,引起了上級的關注。

聯絡員帶着工作組來了,他想弄點功勳回去,以免白辛苦一趟。

聯絡員專門收集牢騷。

死了63個人的連隊不可能沒有一句牢騷。雖然他們是把自己綁在馬上走過千里藏北無人區,與叛匪作戰的。

牢騷是連長曹海林說的,要是我當國家主席,就不要這地方了,草都沒有麼,死那麼多人,抬都沒法抬。

指導員李子祥於

2013年12月5日去世前的照片

指導員李子祥雖然凍掉了七根手指,但仍有享樂思想,打了狐狸先給自己做了一條皮領子。

更要命的是他們都是起義人員。

一天早晨,有命令叫先遣連不帶武器緊急集合,先遣連的人員去了,看到別的連隊都荷槍實彈。連長曹海林以下30餘人全部被五花大綁了起來。

原來是一個戰士在威逼之下被迫承認連隊有一個「以曹海林為司令的叛國集團」。

對於聯絡員上報的證據,西藏有關部門輕易相信,建議中央批准「就地正法七、八個人」。

新疆軍區王震、左齊將軍懷疑此案有冤,經反覆交涉,上級決定將「叛國集團」先押解新疆再調查處理。

與此同時,先遣連副連長彭清雲正在北京參加會議。得知噩耗,立刻跪倒在老首長、總政副主任甘泗淇、李貞將軍夫婦面前痛哭失聲:「我是副連長,也是個頭子,連隊叛國先斃了我吧。」

甘泗淇在房中踱來踱去,「你衝動個啥,我們還沒批嘛!」他鎖着眉頭又說:「既然要叛逃,為啥要等大部隊到了才跑呢?證據不足啊。總政要等新疆軍區的結論到了再定性。」

郭鵬將軍

新疆軍區不同意這種誣陷。二軍軍長郭鵬更是怒火滿腔。他在焦急地等待他親自送去出征的好戰士。他送走的百十條挑選出來的精壯漢子,只活着回來了一半,而且是被當成叛匪武裝押解回來的。

昔日項羽帶八千江東子弟起兵,兵敗烏江,他看到子弟兵個個血滿征衣戰死疆場,深感無顏見江東父老,拔劍自刎。

郭鵬軍長如何見那些在死亡的門坎上拼搏了兩年的部下?

先遣連參謀周奎琪用他被綁得終生麻木的手記下了當時的情景:

當我們被捆綁在駝背上押回新疆時,大家的精神都不好,心裡很委屈。一過桑株達板,好多人就哭,心想見到親人們怎麼說。昔日的首長、戰友還有送我們出征的各族群眾會怎麼看待我們,他們知道我們心裡的委屈嗎?誰知我們到達葉城時,郭鵬軍長早已驅車等候在那兒了。當我們的隊伍離軍長還有幾十米時,軍長就大步迎了過來。隊伍停下來了,誰也不說話。軍長繞着隊伍轉了一圈,當他看到我和曹海林等七八個「要犯」被綁在馱子上,曹海林和我的腳上戴的是阿里的頭人鎖奴隸的腳鐐,從駱駝肚子底下繞過去鎖住雙腳,鐵鏈子不夠長,押解我們的人就砸斷鏈子,在中間接上毛繩。軍長眼裡流着淚看了曹連長好半天,一句話也沒說,就給曹連長解繩子。

這時,負責押着我們的一位幹部領着西藏來的一位參與調查此案的聯絡員趕緊上前制止說:「首長,他是叛國集團的首犯。」軍長回頭望了曹連長一眼,又看了看那位幹部,猛地轉身,一揮臂,重重地一巴掌打在那位幹部的臉上,大聲道:「混蛋!」

軍長一一為我們鬆了綁,大聲而又哽咽地說:「讓大家受委屈了,聽說你們要回來了,兵團和軍里的首長讓我來迎接大家,王(震)司令員讓我轉告大家要相信黨組織,黨也相信你們大家能安心養病,接受調查,儘快把問題搞清楚。我相信同志們,是對得起黨,對得起國家的。」

我們聽到軍長這句話時,再也忍不住了,曹連長首先大哭起來:「軍長,我們冤啊!」

軍長強忍着淚水拍打着曹海林滿身的塵土點了點頭……

1954年,經過一年的調查、甄別,先遣連叛國集團冤案平反。但所有人員均被遣散、調離。以後的多次運動中他們的歷史舊帳一次又一次被翻騰出來,多人被遊街批鬥,其中4人被活活整死。到1996年,該連活在人間的老戰士只有7人。問及那時的經歷,他們眼角眉梢透露的是麻木和茫然。

西藏方向那位「打虎」有功的聯絡員被撤消了榮譽。不知他是否還活着。有的人壓根就是善良品質、優秀人格的天敵。不論他身在何處,是紅是黑,都令人討厭,都會打擊陷害同類。中國歷史上,這樣的人俯拾皆是,一抓一把。為什麼一旦出現有利於陷害的環境和條件時,馬上就會有人去獻媚、告密、出賣?這種人格構成上的缺陷是怎樣產生的?

普蘭

貢保沒有受牽連,他那時已經調離了這個連隊。他跟隨騎兵部隊進駐了阿里西端與尼泊爾接壤的普蘭。當時毛主席有一句話,進軍西藏,不吃地方。但是在那麼廣大的地區里,靠馱隊緩慢艱難進行的後勤保障無法養活部隊。一天一個人三兩炒麵,戰士餓急了,用舌頭把水磨房牆上沾着的麵粉屑都舔了一遍。營長、連長天天帶貢保去見普蘭宗的宗本索南仁欽,願意以四塊銀元賣十斤青稞的價格購買糧食。索南仁欽眯着雙眼一臉冷笑就是不賣。

騎兵營靠殺戰馬度日。

被反覆拒絕同時又反覆挨餓的貢保每上一次頭人居住的山,腿子都要抖一整天。他太餓了,他需要熱量,他知道他的戰友甚至比他還需要熱量。他知道,如果按紀律去遊說,只能大家一塊餓死。他暗暗定了一個計劃,要單獨行動,以自己的命去換糧食。

這天早晨,他把手槍揣到腰裡,神色平靜地對連長說,我今天非把糧要出來,下午五點不見人,你們去領我的屍體。

連長說,千萬別惹事。

貢保說,我要幹了壞事就是反對毛主席。

貢保抖着飢餓的腿子爬山,爬到了頭人的白色大門外,見門沒開,靠在門上就給睡過去了。僕人來開門時,他一跟頭折到了院子裡。

一個家丁橫眉立眼地衝着他吼一聲:幹什麼?

走路!貢保不示弱。

走走走!漢人的走狗!

你個狗操的才是走狗!

你再說一遍!

你個狗操的是頭人的狗腿子!

家丁唿喇拔出藏刀衝上來,貢保一皮靴把他的刀踢飛,用槍把砸過去,家丁昏了。然後他把所有的家丁都逼進廚房鎖起來,轉過身還啐了一口唾沫:走狗,惡狗,統統的狗,藏族人不是!

貢保衝進宗本的房子,宗本正在喝酥油茶,背後的牆上掛着一長一短兩支槍。貢保衝過去把槍下了,冷冰的槍口捅到宗本的太陽穴上:「把糧食拿來,不拿糧食槍斃!」

宗本怕了,從懷裡摸出一大把黃燦燦的鑰匙,「貢保,這個宗本你當,我不當了。」

「我不當你這種吃人肉剝人皮的狗東西,我要把你拉到山下馬上槍斃。」

貢保揮槍把宗本押到山下,正碰上焦急等待的連長和營長。連長一看他竟敢違反民族政策,把宗本抓了,氣得給了他兩耳光。營長也惱了,給了他一皮鞋。宗本聽不懂漢語,問貢保:「他們為何打你?」

貢保的臉本來就黑紅黑紅的,這會兒更脹紅得象要噴血,「他們說怎麼不把你早點斃掉,說讓趕快就地槍斃!」

宗本當場就嚇得暈死過去。

過了半小時感到還沒被斃,宗本偷偷睜眼一瞧,營長正和言悅色地對着他說什麼。貢保卻不翻譯,只大聲怒喝:賣糧不賣?說!

賣,賣,馬上賣。

貢保說,對付不講理的人只能用不講理的辦法。當天宗本就讓人賣給部隊糧食,13個銀元二十斤青稞,共賣了一千斤糧。

駱駝運輸隊

「我後來在普蘭名聲大噪,59年平叛,一說我貢保來了,叛匪就逃。他們多次策反,我從沒有動搖過。三次暗殺我,都沒有弄成事,我的命大呀。1957年反右傾時,有人想到了我企圖槍斃縣長的故事,說我不講政策,胡整,給我一個警告處分。我罵他們,我弄來的糧食你們吃的時候,餓死鬼一樣搶,咋不說違反政策?你們現在肚子吃飽了,不餓了,想起處分我了?啊!領導聽了笑笑,給我換了個連隊,把處分撤了。」

「你問那個達賴的表兄?啊,他呀,1957年轉業當了阿里地區第一任專員,威信高得很。達賴叛國時,他不顧暗殺的危險勸阻外逃的群眾。後來有人說他是特務,被貶到青海當了個畜牧場場長,後來就不知道了。」

「幸虧我沒有轉業,我是全西藏唯一一個當了44年解放軍的幹部。崑崙呀,你是大軍區來的,你給我評評理,現在授軍銜為啥不給我這個老兵授。我是藏族的代表呀,我為西藏解放流過血哩。哪怕你給我授個少尉我也高興,說明你承認了我的貢獻,可是,我現在連少尉也不是呀……」

看我一臉無奈,貢保說,我也就是發發牢騷,不要在意。然後話頭一轉,又說起好玩的事:「1973年我在烏魯木齊才第一次看見火車。我高興死了,那麼多房子他給誰住呢?幾百個人鑽進去了,過了一會它跑啦,不見啦,我越看越奇怪,想不明白是怎麼一回事情。1984年10月,我才第一次坐火車到蘭州。想解手,同行的人逗我,你在車下咋不解咧,現在沒辦法啦,你憋着吧,過兩天到蘭州後再上廁所。我一想,誰憋尿能憋兩天?太難受了,我就一把拉開窗子,往凳子上站,他們問,貢保你幹啥?我說,我非要把它從窗子裡干出去不可!」

「他們擠眉弄眼地哈哈大笑,廁所有呢,在車廂頭上,快去吧。」

貢保終於沒能按王鬍子的話返回新疆,開始在阿里的首府獅泉河落腳,擔負復興阿里之責。阿里地區的軍事力量也歷史地歸屬新疆軍區管轄至今。1996年夏天,我到獅泉河打聽貢保的下落,答曰,離休後搬到拉薩了,拉薩請他去當政協委員。今年春天,阿里分區的政委告訴我,貢保副司令去世了,好幾年了。

最右側即是貢保

先遣連里今天還活着的幾個人天各一方,再也無法聚首,再也回不到阿里。孔繁森到阿里後聽到了這段悲歌,他說,請轉告先遣連的老英雄,阿里人願意為他們養老送終,願意為他們提供生活費用。但老英雄們終於沒有來。副連長彭清雲是先遣連結局最好的人。他以副師職幹部的身份離休,現住烏魯木齊市郊的一個干休所里。

我眼前的彭清雲是一個矮矮胖胖的老人,穿一條舊軍褲,在干休所的水管邊洗着什麼。他對我說,我的戰友都死了,我也快死了,我的一隻眼睛因患糖尿病已經瞎了。我不怕死,但我還不能死,我要做這段歷史的人證。

彭清雲抱出一摞摞的稿紙,有的是鋼筆寫的,有的是打字機打的,全是寫得他的戰友。他正用另一隻視力很差的眼睛為他那些在悲歌中逝去的戰友們寫電視劇本,寫得很苦。但是,誰會有興趣了解那個消失在大山深處的連隊呢?有誰會去拍這部敏感而又風險極高的片子呢?又有誰有勇氣讓你發表?

彭清雲不管這些,他奮力寫着。他被巨大的冤屈鞭策着。他一輩子沒有同迫害先遣連時沒勇氣講公道話的團長安子明和解,直到安子明去世,兩個男人也沒搭一句話。

彭清雲說,我死也不會原諒他。

彭清雲真的受到了株連,他幹了幾十年革命,身背大功,又是英雄連的副連長,卻只當到農場的副場長。

彭清雲老人

人類的歷史充滿了悲劇。

中國的歷史同樣充滿了悲劇。

悲劇將人生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我們沒有膽量有勇氣正視它。

沒有悲劇就沒有悲壯,沒有悲壯就沒有崇高。崇高是屍骨與血河組成的聖殿。

在悲劇發生的那一刻,有一百種一千種避免的辦法,但是,卻沒有力量改變那冥冥之中決定性的結局。一個民族的思維方式千年一脈,難以更改。

河北人李狄三和他的62個部下躺在了阿里的腳下,他那些活着走出阿里的66個部下也已在悲劇中演完了自己的角色,謝幕退場,埋骨青山。

那位為了自己使命——為戰友申冤的彭青雲還沒能完成心愿,就走到了奈何橋頭。

他們像一艘擔負重大使命,駛入死亡險境的航船,經過奮力拼搏終於抵達了彼岸,但是船上卻不見人影,空留着無數的功勳、鮮花,還有鮮血……

啊,船長,我的船長喲起來諦聽這鐘聲起來吧旌旗為你招展號角為你長鳴為你,人們獻上無數的花束和花環為你,人群擠滿了海岸為你,這波浪般的人群在呼喚多少張殷切的臉在轉動在這裡,船長,親愛的父親喲讓你的頭枕着我的手臂吧在甲板上,這似乎是夢幻一般──你已經渾身冰涼。合上了雙眼我的船長沒有回答他蒼白的嘴唇永遠不動了我的父親感覺不到我的手臂他的脈搏停止,知覺消失了我們的航船已安然拋錨它的船程已經終了這勝利的船征服了驚濤駭浪,凱旋歸來啊,歡呼吧,海岸鳴響吧,鐘聲然而,我卻以悲痛的步履徘徊在甲板上,那裡躺着我的船長他已渾身冰涼,合上了雙眼──惠特曼《船長》

後記:據2013年中新網報道:當時在世的原先遣連戰士僅存3位。他們是家住新疆和靜縣,93歲的蒙古族戰士巴力登;家住甘肅省張掖市干休所,92歲的原先遣連團支部書記曾自修;家住新疆喀什地疏附縣草湖農場,92歲的原先遣連機槍班班長王興才。

我們

生活要有滋味,必是書

香為伍,必是閱讀伴隨。

評論列表

頭像
2024-01-07 01:01:23

兩個人的感情往往都是當局者迷,找人開導一下就豁然開朗了

頭像
2023-12-23 02:12:46

如果發信息不回,怎麼辦?

頭像
2023-08-22 03:08:36

發了正能量的信息了 還是不回怎麼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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