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們一起殺了她

我是餿掉的柳丁汁和濃湯

我是爬滿蟲卵的玫瑰和百合

我是一個燈火流麗的都市裡明明存在卻沒有人看得到也沒有人需要的北極星

——林奕含

01 她死了，永別了

我們拿到她唯一的遺物，一本日記本。

看完她的絕筆，我們沉默了好久，才像是被雷擊中般恍然大悟，又像其實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我們或許懂了，又或許沒懂。

但彼時的我們一直陪在她身邊，卻都對她一無所知。

02夏至

2020年6月21日 星期天 雷陣雨

如果有一天我會突然死去，我希望是夏天，熱烈，絢爛，潮濕，粘稠。白晝漫長，熱度持續，總給我一種生命依舊旺盛，一切都還來得及的錯覺。

有人說:人有兩次死亡，第一次是肉體死亡之時，第二次是被所有人忘卻之時。

我害怕被遺忘，更害怕知道就算死去也沒人會記得我。

但人在死後應該不會有任何感覺了吧，真是厭惡這樣敏感又無法假裝的自己。

她選擇了在夏至死去。而今天也正如她期盼的那樣，熱烈，絢爛。

她的遺體在一個月後才被發現。鄰居聞到了屍臭，報了警。警察聯繫了我，我聯繫了他。

我看着她的遺體所在的位置發呆，想象她還在那裡熟睡着，窗外正在下着綿綿細雨。像完全聞不到異味一般，只覺得空氣濕潤，夾雜着些許腥味。

03 想見你，不想見你

2020年5月21日 星期四 陰雨

我想，《想見你》想訴說的故事，從來都不是穿越時空校園懸疑，也不是李子維深愛黃雨萱，而是，如果沒有穿越時空，你也會愛我心裡住着的陳韻如麼？

「太敏感的人會體諒到他人的痛苦，自然就無法輕易做到坦率。所謂的坦率，其實就是暴力。」——太宰治

「你為什麼要躲着我？是不是連你也要拋棄我了？」已經數不清這是今天手機屏幕第幾次亮起來了，早在第十次的時候我就把手機調成了靜音。解鎖後我看到她的一百個未接來電和這通留言。

我沒有躲着她，出差前我就告訴她這次出差需要離開一個月，大部分時間裡都需要開會培訓應酬，所以不會隨身攜帶手機也無法及時回消息。

「嗯嗯，知道啦~快去為我們的美好生活開疆闢土吧！」三周前她在機場送別我，和我擁抱。

「我很忙。」匆忙回了條信息放下手機又要趕着去應酬了。

回到酒店房間，強撐着快散架的身心，翻開手機，終於沒有任何未接來電和未讀信息，卻看到她在社交平台更新了一條動態：一張滿手是血的照片，配文「沒有人能和你感同身受。」

「無論如何，希望你能好好愛自己。」我很無奈，只覺得這樣的行為充滿了威脅，只能這樣給她發消息。

「怎麼才算愛自己呢？」

「永不放棄自己，努力向上。」

「可我已經很努力啊。」

「每個人活在這世上都很努力。」

「那我不應該不值得活在這世上麼？」她開始咄咄逼人。

「你怎麼突然變得那麼極端呢？」

「你不也突然說變就變了麼？」

「我說過了，你很重要，你為什麼不信呢？」疲憊的我已經沒有耐心去解釋去證明了，愛這個東西，我傳達了她還是感受不到的話，只能說明各自頻率不一樣吧。

她似乎感覺到我語氣中的慍怒與疲憊，不再理我。

那是我們最後一次聯繫，機場的擁抱也是我們的最後一面。原來這就是「見一面少一面，永遠也不知道還剩幾面」的滋味。

出差結束我也沒再聯繫她，想等她冷靜了再好好聊，卻不想我們十年的感情竟也就止步於此了。

她突然的敏感與陰戾都讓我不寒而慄，我以為她需要我，又覺得她早就拒我於千里之外。我覺得她愛我超過友情，又覺得同性之間的愛月臘月讓我寸步難行。

再後來我才知道，那時，她內心的不安全感已經積累到臨界點，比起「每個人活着都很努力」，她更想聽到的，或許只是一句：你其實不必這麼努力，你其實不必開心，你其實不必活成大部分人喜歡的樣子。

我知道懺悔無用，我還知道她再也聽不到我的懺悔。

04 她的未婚夫

2019年10月31日 星期四 晴好

他們最後都選擇以這樣的方式離開我，這件事總如宿命般堅固難以撼動。

「也許面對遺棄，所有人的表現都是一樣的，即便是一個非常有序的腦子，也無法承受自己不被愛。」

「你在哪兒？」接到警察的電話我就立刻給他打電話了，卻始終說不出她的名字和死訊。「警察給我打了電話，我覺得有必要通知下你，你過來下她家吧。」

半小時後我見到了他，鬍子拉碴，頂着兩個碩大的黑眼圈。

聞到屋裡殘存的異味，他臉上的驚訝和我一樣仿佛對此毫不知情。

「你是死者的什麼人？」警察見狀走過來問他。

「男朋友......又或者是......未婚夫吧......」但他似乎又對她的死毫不意外。

「你們一個是死者的好朋友，一個是死者的男朋友，真的對此毫不知情麼？」警察的話語裡透着滿滿的嘲諷和無奈。見我們沉默不願說話，他繼續說：「她手機上沒有直系親屬的聯繫方式，你們誰通知下她親人吧。」

「她很早就和家裡斷絕關係和往來了。」他悠悠地說。

「......那也需要告知。」

而這些，我都不知道。只是之前偶然聽她提起，她向這個男人求婚了。

那時她對我說：「我始終是個女孩子，我有最平凡的相夫教子的夢想。」

「也好。」

「你不挽留我麼？」

「我留你你就會停下麼？」

「會。」她突然很嚴肅。

「我可不想做第三者。」我只想打破這該死的正經場面。

「那我們以後偷情吧。」說到這裡，她訕訕地笑着，露出兩個小梨渦，一如我最初愛上她的天真無邪，又帶着一種跳脫的可愛，讓人着迷。

恍惚中，我聽到他說起兩年前她剛認識他就向他求婚的故事。

「我還有什麼，我什麼都沒有。」

「他們靠近我，取悅我，不是因為錢，就是因為性。」

「我從來沒有獲得過一份常態的感情。我來到這世上三十年，從來沒能和喜歡的人走在路上，曬曬太陽。」

「他們都覺得我是隨便就能睡的人，仿佛睡到我就能給自己的人生收穫一枚勳章。而我只是個過關斬將的道具。」

她必然是喝了些酒，趴在我肩上哭了很久，也說了很多。

我們素不相識，但我都聽了，並且沒有推開。

她也許覺得我很善良，可我只是因為內心與她大同小異的悲傷。

後來她說起和我求婚的原因，是:肩並肩的平淡和安穩，我想要在一份感情里尋獲的，不過如此。

「你好像並不驚訝。」我打斷了眼前這個滔滔不絕的男人。

「因為我知道她看似輕飄飄的外表下有顆沉重的心，她早晚會用自己想要的方式死去。」

「這是你悔婚的原因麼？」

「我沒有！」他突然激動起來，嘴角的肌肉都開始抽搐。

「那你憑什麼讓她自己一個人在這裡躺了一個月？！」我也不甘示弱。

「她明明說過要回老家一趟的，說總歸要通知家裡一聲的，我一直以為她回老家了。」他語氣減弱，還有些支支吾吾。

「你拒絕和她回去了？」

「我沒有，我只是突然有事，之後也會過去的，等我們結婚了，有的是時間不是麼？」

「你就讓她一直這樣乾等着？她當然就以為你要悔婚了，要拋棄她了啊！」話還沒說完，我的巴掌已經落在他臉上了，手心火辣辣地疼，止不住地哆嗦着。

「你們別爭了，她不是自殺......」警察突然打斷了我們。

05 是我們殺了她

2018年7月16日 星期一 暴曬

我覺得最終會選擇自殺的人都是極其絕望又勇敢的。他們因為絕望而勇敢，因為勇敢而絕望。可懦弱如我，即便生活搖搖欲墜，即便沒有愛沒有錢也沒有健康，我也不敢結束生命，我怕別人說我矯情，說我脆弱，說我自私，說我怎麼連這點苦都吃不了......如果我終將命不久矣，我一定要在最後的日子裡尋獲一份常態而平凡的愛。

「我用什麼才能留住你

我給你瘦落的街道

絕望的落日、荒郊的月亮

我給你一個久久地望着孤月的人的悲哀

我給你一個從未有過信仰的人的忠誠」

—— 博爾赫斯

我和他帶着她的骨灰回到她的老家。

她在日記的最後寫到：如果有人能看到這裡，或許我已經不在人世了。不管你是誰，都請你把我留在這世上的一切都銷毀了吧。物品，社交賬號，日記本，和我的骨灰。

她早就生病了，沒有告訴任何人，或許說了我們也並未在意，她只好再也不提，一個人默默承受治療帶來的痛苦。

所以她說想結婚，想要一份常態且平凡的感情。

「是我們一起'殺'了她。」我和他站在一條小河邊。「她曾帶我來過這裡，她說小時候被家人毒打完就跑來這裡躺着吹吹風，看星星，時間久了這條河也像是會說話一樣開始和她聊天。」一想起那時候的她，我仍然覺得喜歡，忍不住笑出聲來。

「她總是這樣有趣，讓人分不清話里的真假。」他也開始陷入回憶。

「對呀，所以我根本不在意這條河是不是真的會說話。」我止住了笑聲，「也根本沒在意她生了什麼病，為什麼突然想要結婚？為什麼突然變得陰戾乖張？」

「我一直以為她會選擇自己死去，她一直是個我行我素的人，就像我們還不認識她就向我求婚，怎麼會甘心受控於命運？」

「可她說你很愛她，她想和你過普通的生活。她總是容易愛上別人，因為一句話一個眼神一把傘。」

「我愛她，甚至因為太在乎而無法表達我有多愛她。」

「過去每次她開玩笑說的那些真心話都變得像蹩腳的告白一樣無比珍貴。」

「她在太多地方都藏了比我愛你更加深情的告白。」

「可我們不是好的尋寶人，我們都不懂她，這世間，最難能可貴的不是愛，是理解。」說罷，我已經掬起一把骨灰撒到河裡。「現在想來，只有這條河和她最親近。」

06 處與非處

2008年10月14日 星期二 霾

我總憶起那天的痛苦，漆黑闃寂的空間裡，四下無人。每一次急促的呼吸都像最後一次求救信號，每一次起伏都讓我如芒在背。

「我寧願大家承認人間有一些痛苦是不能和解的，我最討厭人說經過痛苦才能成為更好的人，我好希望大家承認有些痛苦是毀滅的，我討厭大團圓的抒情傳統，討厭王子跟公主在一起，正面思考是多麼媚俗！我寧願我是一個媚俗的人，我寧願無知，也不想要看過世界的背面。」——《房思琪的初戀樂園》

「男人怎麼都是大豬蹄子啊？」為了製造她說的「偷情氛圍」，我們約在常去的酒吧見面，她一看到我就衝過來抱着我哭，一如往常的肆無忌憚旁若無人。

「那我帶你私奔吧~」我輕輕抬起她的頭，吻了下額頭。

「不了吧，偷情多有意思。」她立刻就笑了，就像什麼也沒發生過。

我們並排坐在吧檯邊，點了一杯傑克丹尼加可樂，為她點了一杯長島冰茶。我一直覺得自己了解她的口味和喜好，也就懂得了她的心，直到她以死亡徹底宣告了我的失敗。

「這位有夫之婦，請自重哦。」我開玩笑地說。

「一般來說，直男不都有點處女情結麼？」她像是根本沒聽到我的話，另起了一個話題。

「你是說他不是直男？那我們可以光明正大在一起啊！」

「搞不懂，昨晚我都準備好了，他一聽說我是第一次，立刻就說沒想到我這麼保守！我就讓他滾了。」她一邊手舞足蹈地說着，一邊把吸管拿出來扔在一邊，對着杯口猛喝了一口。調酒師時不時還偷瞄了我們幾眼。

「哎喲，寶貝慢點好不好？」我搶過酒杯，又問服務員要了根新的吸管。

「人類對處與非處的劃分真該被列為違法。非處要被詬病不自愛，是處要被說太保守，到底是誰把女人的貞操放在陰道里的？」她又開始憤世嫉俗。

「就這不分手還留着過年吶？」

「哎呀誰讓他長得好看呢？」她這毫無原則的變臉速度讓我難以相信她一直在忍受曾被侵犯的陰影。「你看，他還為我做了飯等我回去呢~」她揚起了手機給我看，照片裡的男人正舉着有「對不起，我錯了」字樣的紙張在一桌豐盛菜餚前比着委屈的表情。

「行唄，誰讓我無法跟你繁衍後代呢？你跟他走吧。」我裝作任性的樣子。

「你知道你在我心裡誰也無法替代。」她突然認真。

「我想讓你快樂。」

「快了。」

彼時我看到她說這句話的堅定與決絕，以為她就要過上自己想要的生活了，卻沒說出口：「我更想讓你平安。」

07 局外人

1999年12月31日 星期五 大雪

世界末日沒有來臨。我開始表現得像個寬容大度活潑開朗的人，我開始努力與人親近，卻總是失敗。

在外時覺得自己像個孤兒，在家時又覺得自己像個後娘養的。總之，在任何一段感情里，我都像個局外人。

《局外人》裡寫到：我們活在社會，必須接受傳統的價值觀，如感情、愛情、事業、金錢等等。我們不能不遵守約定的風俗習慣，譬如母親下葬時要慟哭，娶一個女人時候要說「我愛你」，在法庭上為自己辯解。但是，如果你覺得自己可以背離這一切，那麼無疑就成為社會這個「局」外面的人，最終被社會拋棄。

（圖自@人似禁書，臨摹自鹵貓）

「我又夢見她了。」從前住在一起的時候我常常在起夜時看見她穿着單薄的睡裙坐在飄窗上抽煙，眼神像只迷路的兔子。偶有風起，吹起她的的裙角和髮絲，讓她更像一個畫中人。

「媽媽麼？」我知道她這些年總夢見她母親，卻還是明知故問，好讓她繼續說她的夢境。

「嗯。」黑暗的房間中划過一絲猩紅的光，她掐滅了煙蒂，繼續望着窗外說。「我夢見她來找我。說是旅行經過這裡，只停留幾個小時。我睡在頂樓的大床上剛剛醒來，她帶着行李坐在落地窗邊。灰色的水泥牆面，白紗窗簾在陽光下迎風搖曳。我說請假陪她逛逛這城市，又不知道離開的列車是幾點，只能跑去旅行社問他們定了幾點的票。回去的路上，車聲呼嘯，恍惚間才想起來為什麼不用手機查。住所忽然變成老家的房子，我拼命跑上樓梯，希望能陪她久一點。卻在轉角處看到她側身面對着我淚流滿面，說：我已經熬不下去了，再見了。轉頭一躍而下，樓下變成了化糞池，她說這樣我就不用看到她血肉模糊的屍體。我拼命喊叫，但沒人聽到。終於醒來，崩潰大哭。今天是她的冥誕。」

「她現在肯定很快樂。」我看了下手機，又是一年平安夜，我們那時已經在一起四年了。

「我媽不在了，他馬上就把那女人接回家裡了，還生了一個男孩，從來不叫我。我就像個局外人。」

「可你是我這個局裡的唯一。」我走到她身後，在黑暗中精準地環住了她瘦弱的腰身。

「你是一道光，我是真的喜歡你。」她掙脫我，轉過身來看着我說。

「我也是。」

在她去世很久後，我仍然常常夢見這一幕。

夜裡驚醒後，總覺得她仍坐在飄窗上安靜抽煙。

（部分圖片綜合自網絡，如侵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