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傳銷的那些日子｜百家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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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段故事過去很久，它已經遮蔽上時間的塵埃，但同樣的劇情現在依然在上演着，為了那些不曾遺忘的歲月和那些普通又不平凡的人們，有些文字必須肩負起記錄歷史的使命，無論繁花似錦，還是破舊不堪，它都是我們真實的青春。

那年我大一，正是憧憬未來的年齡，對校園生活充滿新鮮感，認識新的同學，新的舍友，新的社團，然而命運的齒輪不徐不疾的前行，終於轉動到一個節點。

一個來自遠方的電話，打破了我忙碌的校園生活......

電話另一邊的聲音傳來，是我交往不久的「女朋友」M，之所以打引號，是因為當時並未確定關係，我們是異地戀。

電話中的信息讓我疑惑不解，原本應該在西安上課的她竟然去了外省的H市旅遊。

雖然當時我社會經驗欠缺，但至少智商還在，在我的追問下，她的言辭躲躲閃閃，讓我更加懷疑事有蹊蹺，但人在戀愛中，理智這種東西最終還是禁不住反覆的消磨。

當我在火車站買好車票準備出發時，依然沒有得到真實的回答，按照我的判斷，她十有八九遇到困難或危險，我得親自去找到原因。

就這樣，我踏上了開往H市的火車，那是第一次出外省，懷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去尋找事情的真相。

伴隨着綠皮火車的「咣當咣當」聲，我心情越加焦急起來，徹夜難眠，站在過道中，手裡緊緊攥着我的諾基亞手機，那裡面有着讓我魂牽夢繞的人，那時我才感受到，原來思念一個人竟然如此的煎熬。

然而結果很戲劇化，M到車站接我了，與她同行的還有一名年約五十的中年婦女，我初步打量一下，想用福爾摩斯般的嗅覺去辨識她的身份，卻最終失敗，因為她太普通了，我只能在心中給她貼上一個標籤：？

好在看到M安然無恙，我心裡鬆了一口氣，寒暄一會兒，她帶我去住的地方，我沒有多加懷疑，就跟着去了，在路上她始終不讓我牽手的舉動，讓我落下的心又一次懸了起來，這很不正常。

我們打車七拐八拐，繞進了H市的一個偏僻的小區，老舊的樓房，斑駁的牆壁，三層，有節奏的敲擊，門開，我震驚了！

眼前的一幕不禁讓我目瞪口呆，兩室一廳的房子，家具少的可憐，有一間的門是打開的，還有一間的門也是打開的，但它們同客廳的擺設是一樣的，地面上都鋪着榻榻米，上面都盤坐着男男女女，他們圍成一圈，這幅畫面讓我想起小時候丟手絹的遊戲，而此刻裡屋和外屋的人們一起直勾勾的盯着我，那些目光，讓氣氛突然凝固了，但是很快所有人便整齊劃一的爆發出熱烈的掌聲。

那一刻，我覺得自己像個小丑站在舞台上，有點不知所措，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只能向身邊的M投去詢問的眼神。

M在路上陰沉的臉色已經消失，又恢復了我熟悉的帶着微笑的樣子，她看到我的眼神，馬上拉着我到陽台跟我解釋了一會，大概意思是這些都是她新認識的朋友，在這裡一起玩一段時間。

我半信半疑，眼前的M讓我升起陌生感，她的目光依然閃躲，這讓我很不舒服，但我明白她的性格比較倔強，所以沒有追根刨底，我相信時間會給我答案。

沒有得到想要的結果，於是我對屋子的每個人都帶着警惕心，一刻都不想在這裡呆着，但M死活不肯走，問她原因又不說，因為擔心她的安危，這裡男女混雜，他們年齡不同，口音不同，我很難猜出這群人到底是做什麼的。

好在我還算沉得住氣，為了M我還是沒有離開，現在想想，當時就算想離開，恐怕也無法脫身。

就這樣，我住下了，經過一天一夜的了解，基本上弄清楚這群人的目的和生活。

是的，他們是做傳銷的，這群人的目的很簡單：賺大錢！

他們的生活作息很規律，固定的時間要做固定的事情，半軍事化，沒有個人隱私空間，手機等私人物品都要沒收。

當天中午，我吃了人生第一次大鍋飯，一個與我年紀相仿的男孩炒得酸溜大白菜，滿滿兩大盆，我看着堆成小山一樣的臉盆里盛滿了飯菜，奇怪的問M這麼多飯吃得掉嗎？她莞爾一笑，讓我趕緊吃飯。

後來才明白兩件事：

第一、飯菜真的會被吃光，動作慢的人沒吃飽就餓着等下一餐。

第二、吃飯時間不多，接着要開早會，沒吃完？不好意思，必須立刻放下碗筷，早會結束立刻就要出去上課。

一般C級的頭目不在，早會就由D級小頭目開，結束後所有人分批去「上課」，路上是有段距離的，所有人必須跑步前行，不用整齊排隊，前後都有人盯着，我雖然很排斥被人逼着早上跑步，但不得不承認，堅持晨跑對身體確實有一定的好處。

「上課」的地點也是一處隱蔽的地方，破舊的民居環繞四周，裡面是一間南北通透的大房間，房屋結構很老，頭頂有粗大橫樑的支撐，屋內密密麻麻的擺放着座椅，後來才知道這些還有講究的，前排是有靠背的椅子，後面都是小板凳，有級別和業績好的都坐在前面，後面都是業績差的和新人。

所謂的「上課」，其實就是「洗腦」，每天重複的在黑板上講解是一套直銷理論，在教大家賺大錢，煽動所有人拉人頭，豪車豪宅不是夢。

整個課程，已經形成了系統，一套一套的有着模板的痕跡，其中內容很豐富，什麼勵志故事、草根逆襲、偉大夢想等等，說得你熱血澎湃，其中夾雜着一點心理學的東西，所以很容易讓人感同身受，陷入狂熱和盲目的自信，更何況多數人的文化程度都很低，他們更容易被蠱惑。

我裝作若有興趣的聽着，按照講述，他們稱自己是直銷，但既然是直銷，你就必須要有貨，無論你說的天花亂墜，沒有貨，就是空手套白狼，說白了就是騙錢的。

我提出這個問題，有一名旁邊貌似高級別的頭目出面了，他許諾有產品，是一款香水，價值三千多元，之後我偷偷問過在場的其他人，沒有人收到過產品。

我不知道是不是當天我的出頭引起上面注意，自從回來後沒多久，就被C級的頭目約談，這是一個文質彬彬的男人，年紀沒有比我大多少，但社會經驗比我老練，他說了什麼我沒怎麼聽進去，我無視了他兇狠的目光，始終注視着M，因為她坐得和C級頭目太近，近的有點曖昧。

我當時心中一股無名之火冒起，醋意大發，這個讓我不遠千里追尋來的女孩，讓我徹夜難眠擔心的女子，現在就這麼光明正大的與別人曖昧，我怒了！

年少意氣方遒，不知愁滋味，為了愛卻白了頭。

曾經以為她是我的全部，後來才明白我只是她世界裡的一小片。

第二天我們吵架，很兇，她被嚇到了，但在這陌生的城市裡，我漸漸平復下來，被她的淚水感化，在寒冷的冬夜，搖曳的路燈下，一起吃着街邊的炸串串。

天很冷，呼氣成霧，M像一隻小貓一樣蜷縮在我的大衣里，我們一起坐在昏暗的路邊聊天，我一時間有種幸福的感覺。

我告訴她明早想回去，要不要一起，她猶豫了一下，抬起頭望着我，眼中含着霧氣，我想幫她擦去眼角的淚痕，手卻被抓住，她說願意和我走，但需要一個月時間脫身，我盯着她的眼睛，那裡有我們的回憶......

我的理智告訴我不要答應，但是最終還是感情占了上風，想到她所處的環境，我願意再相信她一次，決定留下來，我要保護心愛的人。

之後的日子枯燥又乏味，對於我來說，過着看破不說破的生活，早起，晨會，吃飯，做遊戲，講傳銷課，介紹自己等等，各種花樣穿插着轟炸你的底線。

一周後，我真正感嘆道，「所有的一切，都不是偶然，從你被接的一刻開始，後面所有的程序都是有流程的，經過嚴格細化挑選的，哪怕是某個細節，都在擊打着你的心理防線。」

這是一個分工明確的組織，一條龍的流程走下來，一個正常人很容易被洗腦，何況加入傳銷的文盲、半文盲、年紀大的人、社會經驗不足的人，他們更容易被蠱惑。

大喇叭：小A--

按照傳銷里的規矩，每一個剛來的新人，都會安排一名老手陪同身邊，無論去哪，如影隨形。

所以小A是我在這裡認識的第一個同齡人，他濃眉大眼，留着板寸，嘴唇厚實，經常喜歡大笑，擅長高歌，無論什麼地方他沒有一絲膽怯和不好意思，張口就唱，收放自如。

我問過他是不是在草原上生活過，是不是曾經學過聲樂和京劇什麼，他開朗的大笑，告訴我他曾經是個汽修工，一邊修車一邊唱歌。

我說那你以前的生活那麼開心，跑到這裡做什麼啊？

他再次笑笑，說家裡條件很差，父親重病，欠了很多錢，還有二個弟弟一個妹妹，他原來的工資根本就不夠用，不得不到處找錢，經過朋友介紹說來這裡能賺大錢。

說道賺大錢，他略顯成熟的臉龐上綻放出笑容，目光灼灼，仿佛對明天充滿了信心，他的笑容很有感染力，我內心雖然苦笑着，但還是被他自信、樂觀的精神所打動，他的願望沒有錯，希望也沒有錯，他也只是一個質樸的青年，但錯的到底是誰呢？

容嬤嬤：王婆--

在這裡的日子，第二個認識的應該就是王婆，也就是和M一起接我的女人。

王婆的嘴功非常厲害，能把一個人罵得狗血淋頭，大氣不敢喘一下，她在這裡的身份大概相當於管家，一切家庭生活有關的事情都由她安排，在我看來，就是因為這個身份帶來的一點權力，讓她罵起人來肆無忌憚。

很少有人跟她對着幹，後來據我了解，曾經也不是沒有，但是敢硬槓的人會被她穿小鞋，比如剋扣飯菜，讓你吃不飽，每天讓你幹家務：洗鍋刷碗，洗衣服，拖地搞衛生什麼的，你想想，一套房屋裡住着十幾號人，這種家務天天讓你做，累不死算你厲害！

但現在，她有了一個眼中釘，我就不是那麼好糊弄的，自從到這裡，我就沒做過飯，也沒做過家務，在王婆眼裡簡直就是一個好吃懶做的傢伙，她天天都惡狠狠的瞪我，但卻沒辦法，因為新人有一周保護期，這個期間是建立認同的洗腦期，說白了就是新手保護，讓你感受所謂的大家庭的「溫暖」。

我天天樂呵呵的看着王婆，卻又對我無可奈何，我承認我每天不就多吃了幾碗，還有躲到廁所看小說，有必要這麼敵視我嗎！

後來過了十幾天，王婆意外的被調走了，聽說是去了另一個地方，從此再沒有見過，不知道為什麼，也沒有人關心，因為大家的目的都是為了賺大錢，誰走誰留又有什麼關係呢？

後來我和M聊到王婆，才知道她其實也算是個受害者吧，丈夫是放高利貸的，被人下黑手打成腦震盪，如今還躺在家裡，連兇手都不知道是誰，幹這行的仇家都多，沒辦法。

家裡還有老母親健在，人活着就要生活，所以王婆把家裡丟給年事已高的母親照料，自己出門闖蕩，也是從那以後脾氣越來越壞，但讓我最為詫異的是王婆賺大錢的目的，不僅僅是為了改善生活，而是想花錢僱人追查真兇，至於是因為對丈夫的真愛還是執拗的性格，這些已經無從得知，但是我曾經那麼討厭的一個人卻慢慢覺得她也不是那麼的糟糕。

圓臉女孩：小U--

小U是出去上洗腦課認識的，她住在另一家，具體位置她也說不明白，但這不妨礙我們交流，她每次都很安靜的坐在角落，課前課後時間並不多，我們的談話都很短暫。

我問她黑板上講得東西，能聽明白嗎？她靦腆的點頭，用輕輕的語氣說她可以聽懂一些，表示自己識字讀過小學。

小學？我詫異的看着她，年紀比我小，十六七的樣子，有着可愛的圓臉，稚氣未退，臉色卻不太好，再想到每天不是白菜就是土豆的伙食，很可能是營養不良。

一個十六七的小姑娘，為什麼也要來這裡賺大錢，我帶着疑惑多次詢問後終於明白，但是弄清原因後大吃一驚！

那天屋子裡很糟雜，各個家組織的人正在進入，亂鬨鬨的一片，聽說有A級頭目下來講課，所以來得人特別多，這也讓我有了和小U更多談話的時間。

就在一伙人吵吵鬧鬧中，小U告訴我她現在懷孕了，她想生下小孩自己撫養，所以需要不少錢。

懷孕？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看着眼前這個女孩，稚氣的小圓臉，我很難和一個孕婦聯繫起來。

然後我問了很傻的話，「你的父母呢？為什麼不回家？」

小U似乎不願意提起這個話題，我只好轉變話題聊起她懷孕的事情。

這件事發生在不久，小U剛過完十六歲便離家出走了，後來得知是因為家暴。

初入社會的她認識了一個男孩，兩人年紀都不大，不懂什麼避孕措施，沒過多久便懷孕，因為沒有生活來源，從那以後，過得越加艱難，最終男孩偷偷溜走了，只留下二百塊和一句話，「我要去賺大錢。」

小U始終認定是因為沒錢，所以男孩才會離開她，她堅信只要賺到大錢，就可以挽回一切，包括愛情。

我讀懂了小U眼中的意義，內心卻嘆息，她的目光是那麼的堅定，她堅守着她所堅信的東西，雖然方向是錯的，但又得承認那裡有種讓我敬佩的精神叫做執着，她執着的相信愛情，執着的想去養育一個新的生命，這些有錯嗎？

白鬍子：F叔。

鬍子叔，年紀已經七十歲了，稱謂帶個「叔」字，是因為他為人和善，身體健碩，大家的對他尊稱。

F叔家裡有兩個不成器的兒子，不學無術，大兒子沉迷於賭博，二兒子染上吸毒，最後妻離子散，好端端的大家庭弄得支離破碎，現在債主天天堵門要錢，F嬸天天以淚洗面，兩個兒子跑得人影都不見，F叔為人善良，他雖然文化不高，一輩子都以種田為生，但明白一個道理「欠債還錢，天經地義」。

就這樣，本來安享晚年的他收拾簡單的行李，再次踏入打工的大潮，之後的經歷不再細說，最後被一個工友以介紹工作為名，拉進了傳銷，他自豪的跟我說，等他賺到錢一定帶F嬸去外面看看大海去，那是她年輕時的願望，他一直耿耿於懷，記在心中，我想，這也許就是相濡以沫吧。

眼鏡哥：蘇大大--

他是一名老師，算是高等知識分子，早些年在貧困地區教書，艱苦的歲月鐫刻在他的臉上，但一股讀書人的氣質還是遮掩不住，他很特別，每次我能看到他都在很認真的記着筆記，密密麻麻，字跡潦草的只有他自己能看懂，開始的時候我並不明白，這些騙人的把戲，為什麼他會這麼用心。

後來慢慢的我跟他搭上話了，也許我們性格有着相似的地方，蘇大大終於敞開一點心扉，我才發現這個人不簡單，很有城府。

蘇大大是我在傳銷窩裡比較佩服的一個人，他知識面很廣，之所以選擇支教生涯，是因為他也出生在貧困之家，深知上學的重要性。

然而，他在教書後的日子裡，太多的事情讓他無法忍受，卻又無能為力，尋其根源，他做出了自己的決定，要去賺大錢，建學校。

我默默地看着眼前這個帶有睿智目光的男人，他有知識，有能力，有抱負，有理想，但命運卻讓他走上這條路。

我問他明明知道這是騙局，為什麼還待在這裡？

蘇大大意味深長的笑笑，壓低聲音跟我說了後面一番大論。

他的語速很快，告訴我傳銷模式是一個金字塔，這是擊鼓傳花的遊戲，最終賺錢的都是最頂尖的，有不少加入傳銷的人，他們之前都開過公司或是做過高層管理的，這些人一個個非常精明，他們心知肚明沒有貨品的交易是非法的，也明白這個金字塔遲早會倒塌，但是人性的貪婪，讓每個人都加入這場豪賭，每個人都在賭自己不是最後退場的人，但最終絕大多數會血本無歸，家破人亡。

我帶着疑惑問他，既然這樣，那你怎麼還要留下，難道你也在賭嗎？

蘇大大又笑了，他說自己壓根就沒想在這裡賺錢，他來這裡是為了「學習」，交了兩千元人頭費，又花錢打點了關係，就這麼住下了。

跑到傳銷窩裡學習，我覺得這個人瘋了，但是蘇大大確實是這樣做的，他的賺錢手段是炒股，他告訴我最近在學習「布局」的手法，小道下棋，大到炒股，這是一門大學問，他還偷偷告訴我不少的傳銷組織背後都有高人在指點，我哭笑不得，也許瘋子與天才真的就是一線之隔。

最後一次見到他是在傳銷組織的一次大型聚會上，他悶悶不樂，看到我，他從口袋摸出兩支煙，遞給我一根，看着那些被台上演講者鼓動的人群，他們在DJ音樂中瘋狂的搖動着身體，我打了一個寒戰，點燃人生中第一支香煙，我們就這麼靜靜的佇立在大廳角落的陰影里，都沒有說話，臨退場時，蘇大大留給我幾句意味深長的話，「這些人快完了，不要相信任何人，特別是你的上線，這裡不是你該來的地方，早點回去吧。」

如他所料，M又騙了我，也如他所言，傳銷組織後來被破獲，但在那之前，我已經脫離窩點，流落在一個陌生的城市，那是另一個故事了。

除了上面介紹的人物，還有許多普通的人，他們身份迥異，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故事和經歷，卻因為各種原因他們聚集在這裡，為了一個目的賺大錢，但是在這個被很多人厭惡的原因背後，卻隱藏着一顆顆不為人知的靈魂，他們或是為了家人，或是為了愛情，或是為了新的生命，或是為了實現自己的夢想。

歲月總會流逝，歷史也終會翻頁，但是文字它不會褪色，這些掙扎的靈魂啊，他們會永遠被記錄在文明中，泛着點點微光，訴說着他們的故事。